越往南行,寒意越是稀薄。
待到苏泓真正踏入江南地界时,冬日的萧瑟已彻底被初春的温软取代。
官道两旁柳絮初绽,嫩绿的新芽在枝头舒展。
空气湿润,带着泥土与花草的清新气息。远处黛色山峦起伏,近处小桥流水人家,处处透着与北地截然不同的婉约。
苏泓依旧戴着那顶藏青风帽,腰间索红铃随着步伐轻摆。
花欲燃跟在他身后数步之遥,这几日来,苏泓已经尝试过数次摆脱——改变路线、加快脚程、甚至夜间悄然离去。但这苗疆少年追踪之术极为了得,总能循着痕迹再次寻来。
苏泓的防备也日渐周密。
花欲燃数次试图将细如发丝的蛊虫弹向苏泓的衣领袖口,苏泓或是衣袖看似无意地一拂,以内力将其震碎,或是在蛊虫即将沾身时,指尖微弹,一缕劲风便将其精准击落,碾入尘土。对于花欲燃递来的食物饮水,他更是看也不看,全然无视。
既然无法彻底摆脱,苏泓便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今晨出发前,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花欲燃:不要再跟。
花欲燃眨着那双艳丽的眼睛,正要开口撒娇,苏泓已经继续道:若再跟随,我会出手。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却让花欲燃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那双风帽下的眼睛太过清明,清明得不带半分威胁,却让人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然而不过半日,当苏泓在桥头茶摊坐下时,花欲燃又嬉笑着凑了过来。
哥哥,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真对我动手。他挨着苏泓坐下,手指悄悄探向桌上的茶碗,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弹,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异色便要落入碗中。
苏泓抬手,用碗盖精准地扣住了茶碗,阻隔了所有可能,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早有预料。茶钱自付。他声音平淡。
花欲燃撇撇嘴,自己掏钱要了碗茶。
这几日他试过各种手段——暗中弹去的蛊虫还未近身就被苏泓用衣袖拂开或直接碾死,飘散的药粉总是被他恰好避开。就连最简单的肢体接触,都会在将触未触时被不动声色地隔开。这让他愈发心痒难耐。
哥哥真是的,防我跟防贼似的。花欲燃托着腮,歪头看他,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苏泓并未立刻饮用那碗粗茶。
他先是看了一眼茶汤色泽,澄澈无异样;又端至鼻下,嗅到的只有茶叶本身的粗涩气息,并无记忆中沈忘忧曾让他辨识过的、那些特殊毒物可能带有的甜腻、腥气或其他异味。用自带的银针探入茶水中,确认无误后才浅啜一口。
他并非惧怕所有毒药,江湖上那些真正无色无味、难以提防的奇毒,非是寻常茶摊所能得见。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基于现有认知和资源,排除掉大部分常见的、低劣的下毒手段。这种审慎,是独自行走江湖的必要考量,无关胆怯,只为效率。
对于花欲燃的问题,苏泓不曾回答。
他不是讨厌,只是觉得麻烦。这种无意义的纠缠和潜在的威胁,浪费精力,需时刻警惕。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三四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马上骑士衣着劲装,神色倨傲。为首的是个面容阴鸷的中年汉子,目光扫过茶摊,最终定格在苏泓腰间那抹暗红上。
喂!小子!那汉子勒住马,马鞭虚指,你腰间那红绫,可是索红铃
苏泓放下茶碗,抬起头。风帽下的目光平静地迎向来人。
花欲燃眼睛一亮,立即插话:是又怎样?你们想抢不成?他巴不得事情闹大,好看清苏泓的底细。
苏泓对花欲燃的插话置若罔闻,只是平静地回答:
那汉子冷笑一声:这玩意儿我们少主看上了,识相的乖乖交出来!
就在那中年汉子准备下令动手的刹那,苏泓放在膝上的左手看似随意地一拂——
一道暗红绫影如毒蛇出洞,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一声脆响,那中年汉子手中的马鞭应声而断。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暗红长绫并未收回,末端的莲瓣银铃发出一串极其短促、却尖锐刺耳的颤音。那声音并不响亮,却仿佛直接钻入脑海,几名骑士俱是身形一晃,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神出现片刻的涣散。
苏泓手腕微沉,索红铃如活物般倏然收回,重新缠绕在他腰间。他站起身,丢下两枚铜钱在桌上,转身便走。
花欲燃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直到苏泓走出几步,才猛地回神追上去。
哥哥!你刚才太厉害了!他兴奋地想要拉住苏泓的衣袖,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
苏泓突然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
那是今早他在镇上的药铺买的,原本是为了应对可能的蚊虫叮咬。
在打开纸包前,他用指尖极轻地沾取少许粉末,在鼻尖嗅了嗅——这是他在绝尘峰养成的习惯,沈忘忧虽未明说,但在教授他辨识草药时,曾反复强调过验毒的重要性。确认只是普通草药混合了辣椒粉后,他才进行下一步。
你说过,若再跟随,你会出手。花欲燃看着他手中的纸包,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却仍带着笑意,哥哥舍得对我用毒?
苏泓没有说话,平静地将纸包里的粉末倒进了自己口中。
你......花欲燃愣住了。
不过片刻,苏泓的颈侧开始浮现淡淡的红疹,呼吸也变得略微急促。他抬眼看向花欲燃:我服的是相思子粉末。
花欲燃脸色骤变。相思子有剧毒,常人服下不过半刻便会毒发。他急忙上前想要探苏泓的脉息,却被避开。
半个时辰内服下解药便无事。苏泓的声音依旧平稳,最近的药铺在一里外。你若继续跟着,我会毒发身亡。
花欲燃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苏泓继续向前走去。那道青色身影依旧挺拔,步态依旧从容,仿佛刚才服下的不是剧毒,而是一颗糖丸。
他咬了咬牙,终于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他必须尽快找到解药。
待那抹紫红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苏泓才缓步走到河边,俯身掬水漱口。
所谓的相思子粉末,其实只是掺了辣椒粉的普通草药,那些红疹是他用内力暂时逼出的,急促的呼吸更是刻意为之。
在江湖行走,他从不轻易食用不明之物,更不会真的以身试险。刚才的表演,不过是为了彻底摆脱纠缠而采取的最高效策略。
他掬起清水洗净嘴角,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风帽下的眼神依旧平静。
终于清净了。
前方,又一座拱桥横跨在清澈的河道上,桥畔杨柳依依,几片早发的杨花絮随风飘落。
苏泓踏着飘落的杨花,独自走上了石桥。
流水潺潺,倒映着一抹青色的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