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熹,薄雾如轻纱般萦绕在山峦之间。清安道院最大的讲法堂内,已是人影攒动,座无虚席。
不仅院内所有弟子,无论内门外门,皆早早到此等候,就连王冬院长、李本儒导师,以及道院内所有资深导师、各殿执事,乃至一些恰在附近轮休、闻讯后星夜赶来的客卿长老们,都安静地坐在后排区域,人人神色肃穆,目光中饱含着专注与期待。
当沈源踏入讲法堂时,堂内原本细微的交谈声瞬间平息。他依旧是一身素雅青衫,纤尘不染,步履从容不迫,宛如闲庭信步。他没有刻意释放丝毫灵压,目光平和如秋日深潭,缓缓扫过下方那一张张或稚嫩、或成熟、却无一例外充满了对大道渴望的面庞。
“诸位道友,晨安。”
他开口,声音清朗温润,音量不大,却似蕴含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位听者的耳畔,带着一种安定心神、抚平焦躁的柔和力量。
“沈某游历至此,承蒙贵院热情款待,感念于心。今日起,愿借此宝地与诸位一同探讨修行之妙谛,正所谓教学相长,互有裨益。
需知,修行之路,浩瀚无垠,吾辈修士,不过是在漫漫道途上求索的旅人。沈某所知,亦不过沧海一粟,冰山一角。
故而,今日所讲内容,若有疏漏不当之处,亦欢迎诸位同道不吝指出,我等共同斟酌,以求真知。”
他没有急于阐述高深法门,而是另辟蹊径,从最为基础、却也最为根本的引气、炼气环节开始。
他结合自身对天地灵气远超常人的精微感悟,将灵气的本质、在经脉中运转的细微关窍,以及如何更高效、更稳固地夯实道基的法门,一一剖析开来。他的讲解,往往能直指核心,剥去繁复的外壳,触及最根本的法则。
更为难得的是,他极擅运用形象生动的比喻,将许多弟子平日里感觉模糊不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困惑,阐释得通透无比。
即便是清安道院入门必修、人人皆以为已烂熟于心的炼气,经他口中重新演绎,竟也仿佛被拂去了尘埃,显露出几分以往从未被察觉的玄妙意蕴,令不少弟子都心生恍然,如饮醒醐。
起初,堂下弟子们还有些拘谨,不敢轻易发声。但随着沈源数次温和鼓励,并耐心细致地解答了几个困扰他们许久、甚至阻碍了修为精进的疑难后,现场的气氛逐渐活跃、热烈起来。
提问之声开始此起彼伏,从炼气期瓶颈的突破心得,到具体法术施展时的灵力精微掌控技巧,乃至修行中偶尔出现的身体异状、心境起伏波动该如何调适处理,沈源皆来者不拒,一一给予详尽而富有启发性的解答。
消息不胫而走。一连数日,沈源的讲道场场爆满,后来者甚至只能站在堂外廊下聆听。
这一日,讲堂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草清香。沈源今日所讲,乃是炼丹基础。
“……炼丹之道,千头万绪,然究其根本,首重‘感应’与‘平衡’四字。”沈源声音平稳,娓娓道来,“此非是死记硬背丹方,照本宣科便能成就。
需以自身神念为眼,为耳,细细感知每一株药材在不同火候下的药性流转、精华析出之变化,深刻理解其君臣佐使、相辅相成之理,精准把握其内蕴的阴阳五行生克之妙。”
他说着,取过了道院炼丹房提供的一尊最为普通的黄阶下品炼丹炉,又随手拿起旁边准备好的几种东荒地域常见的低阶灵草——青蒿草、凝血花、石髓液。
“今日,我便以此三味最寻常之材,炼制最基础的‘回元丹’。诸位请看,我之手法,并非一味追求猛火急炼,而是……”
他一边从容讲解,一边动手操作。其手法看去朴实无华,并无炫目的灵光闪烁,亦无复杂变幻的控火印诀,但那双稳定的手对火候大小、文武转换的掌控,以及对不同药液萃取、提纯、最终融合时机的拿捏,却精准到了毫巅之境。
他的神念早已如同无数最精密的刻尺,无声无息地浸润于丹炉之内,时刻感知着其中哪怕最细微的药力变化与能量波动。
整个讲法堂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尤其是那些对丹道抱有浓厚兴趣的弟子,以及负责炼丹房事务的几位执事,更是眼睛瞪得老大,脖颈伸得老长,死死盯着沈源的每一个动作,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内心早已被那举重若轻、返璞归真的技艺所震撼。
终于,到了丹成开炉的时刻。没有预料中的扑鼻异香冲鼎而出,只有一股清新纯正、令人闻之心神一畅的醇和药气,如同水波般缓缓弥漫开来。
只见炉底静静躺着九颗龙眼大小、圆润无瑕、色泽均匀如乳玉的丹药,每一颗表面都萦绕着一层淡淡的、如有生命的灵气光晕。
“九颗……竟是满炉!而且……全是上品回元丹!”
炼丹房的一位资深执事再也忍不住,失声惊呼出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用最普通的材料,最基础的丹炉,炼制这最低阶的疗伤丹药,竟能成就满炉之数,且颗颗皆达上品品质!
这需要对药材药性理解到何等透彻的地步?需要对火候掌控到何等恐怖的精微境界?
沈源对此结果似乎早已预料,面上并无得意之色,只是微微一笑,衣袖轻拂,便将那九颗上品回元丹尽数倒入一旁准备好的洁净玉瓶之中,随手递给了那位仍在震惊中的执事。
“丹药之道,存乎一心。外在的手法与技巧固然重要,但终究是末节。真正核心的,乃是对‘丹理’的深刻领悟。
过于依赖固定不变的丹方与一成不变的手法,思维便易僵化,无异于画地为牢,难窥丹道之堂奥。望诸位能细细体悟此言。”
他的话语平和,却字字珠玑,敲打在每一位有志于丹道的听者心间。
接下来的日子里,沈源又应众人之请,分别讲授了炼器、阵法、灵植等修仙百艺的基础要义。
在炼器坊那灼热的火炉旁,他信手取来几块最寻常不过的铁精,辅以寥寥数笔勾勒出的简易聚灵阵纹,竟锻造出了一柄寒光闪闪、锋锐之气远超寻常凡铁、隐隐已有低阶法器雏形的短剑,令负责炼器教学的导师看得目眩神迷,啧啧称奇。
在灵气盎然的灵植园中,他悉心指点弟子们如何通过观察灵植叶片色泽的深浅、脉络的走向、植株整体的姿态,来更精准地判断其灵气需求与健康状况。
并亲自示范了一种利用自身温和灵力,如春雨润物般缓慢滋养灵植根系,以促进其生长的独特小技巧。
经他亲手调理,几株原本因养护不当而显得有些萎靡的低阶灵药,竟在短短数日之内便重新焕发出蓬勃生机,绿意盎然。
沈源的讲道与示范,仿佛为清安道院的弟子们推开了一扇通往崭新天地的大门,让他们得以窥见修行世界更为广阔、更为精微玄妙的风景。
他所传授的,并非什么惊天动地、足以引动风云的神功秘法,更多的是一种迥异于他们以往认知的思维方式、一种直指本源的修行理念,以及种种将根基打磨得坚实无比的法门。
然而,正是这些看似“基础”的东西,对于这群大多天赋平平、修炼资源也相对有限的东荒修士而言,显得尤为珍贵,价值远超一两部高深功法。
这一日傍晚,橘红色的夕阳余晖为道院的青瓦白墙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泽。
沈源结束了一天的讲道,正准备返回客院小憩,一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古朴长剑、面容与李本儒有五六分相似,但眉宇间却更多了几分剑修特有锐气的中年修士,拦在了他的身前。
此人气息沉凝如山,灵力精纯,赫然已达筑基后期境界的李本书。
“沈前辈。”李本书拱手行礼,态度恭敬,却又不失剑修那股子直来直去的爽利,“晚辈李本书,冒昧打扰前辈。前辈学究天人,见解超凡脱俗。
晚辈不才,困于‘润雨剑意’小成之境已有数年之久,每每感觉触碰到那一层门槛,却总是镜花水月,难以真正窥见更进一步之契机,心中时常为此焦躁难安,甚至影响了日常练剑的心境。不知……前辈可否拨冗,为晚辈指点一二迷津?”
沈源停下脚步,目光平和地打量了李本书一番,尤其是感知到他周身那虽内敛却依旧带着丝丝湿润锋锐气息的剑意,点了点头。
“‘润雨剑意’,名中带‘润’,想必走的并非是刚猛无俦的路子,而是偏向于绵密不绝、润物无声,却又于无声处暗藏凛然杀机的意境。
你且将你目前对此剑意的理解感悟,以及具体遇到的、难以逾越的关隘,细细说与我听听。”
李本书闻言,精神顿时一振,将自己多年来修炼“润雨剑意”的心得体会、运剑之时灵力的特定运转方式,以及如今最大的困惑——感觉剑意虽已能做到绵密如幕,笼罩一方,却失之于柔韧不足,总感觉缺乏一种能够穿透一切防御、直抵核心的“渗透”之力,与在关键时刻爆发出决定性能量的“爆发”之感,详细道出。
沈源静静聆听着,期间并未打断,只是偶尔在他叙述的关节处,插言问上一两个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的关键问题,引导李本书进行更深入的思考。片刻后,待李本书言毕,沈源面露沉吟之色,缓缓道:
“你的问题,依沈某浅见,或许并非全然出在剑法招式与灵力运转本身之上。你过于执着于追求剑意的‘形’之绵密与‘势’之笼罩,力求其完美无缺,圆融无暇,这固然不错,却可能在不经意间,忽略了剑意最根本的‘神’之所在,与力量发源的‘意’之本质。”
他边说,边抬手指向远处。但见夕阳映照下,一道山间小溪正泛着粼粼金光,蜿蜒流淌。
“你看那山间溪水,流动不息,遇巨石阻挡则绕行,看似柔弱无力,随物而形,然天长日久,可能穿石?何也?
因其目标明确,奔流之志不改,力量虽看似分散,实则始终集中于前行之一点,持久不衰,终见其功。”
旋即,他又抬手指向天边那正被晚霞染上绚丽色彩的舒卷云朵。
“再看那天上流云,聚散无常,形态变幻,随风而动,看似虚不受力,然其能化作绵绵春雨,无声滋养万物生机;
亦能汇聚成倾盆暴雨,挟天地之威,涤荡山川污浊。何也?因其变化由心,存乎一念,顺势而为,刚柔并济,存乎其时。”
“你的‘润雨剑意’,或许不该只着眼于‘雨’之形态的绵密不绝,更应深刻体会‘润’之一字的真意。何为润?是无声无息的渗透,是持之以恒的滋养,是在潜移默化间改变事物本质的内在力量。
你如今的剑意,在沈某看来,正是缺少了一份如同溪流穿石般的‘专注穿透之力’,同时也缺少了一份如同云雾化雨般的‘灵动变化之机’。”
“不妨尝试,将你的神念,更加凝聚,更加专注。想象你的剑意并非一片均匀铺开的雨幕,而是化作了亿万颗独立的、每一颗都蕴含着极致穿透意志与盎然生机的雨滴,每一滴雨,都有其锁定的‘目标’。
同时,也要让你的剑意如同修行者的呼吸般自然流畅,可聚可散,聚时如暴雨倾盆,无孔不入;散时如春雾弥漫,无所不在。刚柔转换,存乎你一念之间。”
沈源的话语,并不高昂,却字字如洪钟大吕,重重敲击在李本书的心神之上。他猛地怔在原地,双目先是失神,随即眉头紧紧锁起,陷入了某种深层次的顿悟与沉思之中。
其体内的灵力更是不自觉地随着沈源描述的意境开始微微波动、调整,周身原本弥漫的那股湿润剑意,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虽然依旧绵密,却不再涣散,反而变得更加凝聚,丝丝缕缕,仿佛真的化作了无数具备灵性的微小雨滴,在空中缓缓悬浮、流转。
良久,李本书猛地睁开双眼,眼中不再是之前的困惑与焦躁,而是爆射出犹如剑锋出鞘般的湛然精光!
他对着沈源,竟是深深一躬到地,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前辈指点迷津!前辈今日一席话,如拨云见日,令晚辈茅塞顿开!”
沈源面上含笑,坦然受了他这一礼,而后温言道:“明白便好。剑意修行,乃至一切意境修行,关键皆在于一个‘悟’字。悟了,便是通了关隘。剩下的,便是水磨工夫,需要你在日后无数次的运剑、冥想中,细细打磨,将其彻底化为己用,融入你的剑道生命之中。”
一个月的光阴,对于修行者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
在这短暂却充实的一个月里,沈源的身影活跃在清安道院的每一个角落。他不仅是高高在上的讲道者,更是一位虚心的学习者。
他时常与王冬院长、李本儒等道院高层于静室之中品茗论道,交流彼此对天地法则、对修行前路、对生命本质的不同感悟,彼此皆觉获益匪浅。
他与道院的普通弟子们也迅速打成了一片,耐心解答他们提出的千奇百怪、甚至有些稚嫩的问题,没有丝毫厌烦。
偶尔兴致所至,他还会指点弟子们一些源自中州、用于强健体魄、锻炼反应与协调性的小游戏、小法门,气氛融洽。
他那平和从容、温润如玉的气度,渊博如海、仿佛无所不知的学识,以及毫无前辈架子的亲和力,深深感染了道院的每一个人,赢得了自上而下所有人发自内心的尊敬与真挚爱戴。
然而,离别之日,终究还是悄然而至。
道院门前,青石小亭依旧静静伫立,只是亭外聚集的人群,比沈源初来时,要多了数倍不止。
“前辈,一路保重!”
此起彼伏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温暖的潮流,涌向沈源。
沈源环视着这一张张真挚的、充满活力的面庞,感受着那股毫不作伪的敬爱之情,纵然他心境早已古井无波,此刻也不禁有暖流在心间涌动。他拱手,向四周环施一礼,声音清朗,传遍全场:
“诸位道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此番在东荒,在清安道院驻足月余,沈某于此获益良多,感触之深,亦难以尽述。道途漫漫,山高水长,他日我等必有再见之期。诸位,珍重!”
王冬院长上前一步,神色郑重,双手捧过一个看似朴实无华的储物袋,递到沈源面前:“沈道友,此乃我院上下一点微薄心意,里面皆是东荒本地特有的一些灵植种子、矿产标本,虽非珍贵稀有之物,却也代表了我清安道院的一片感激之情。
道友此番传道授业解惑之恩,于我清安道院,恩同再造,院内上下,无论长幼,必当永志不忘!”
沈源看着王冬眼中那份真诚,没有推辞,坦然双手接过,收入袖中,再次拱手,目光扫过王冬、李本儒、李本书等熟悉的面孔:“王院长,李导师,李道友,诸位同道,情深谊长,沈某心领。就此……告辞了!”
说罢,他不再多言,亦不再留恋,毅然转身,步伐依旧是从容不迫,沿着来时的那条蜿蜒山道,缓缓向着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