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最后一个拿药的病人,诊室里终于静了下来。夕阳透过木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爷爷坐在那张掉了漆的太师椅上,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紫砂杯,茶渍在杯底晕成浅褐色的圈。
“砚之,过来。”他朝陈砚之招手,指了指对面的长凳,“刚才那个腹痛的张婶,你问诊时漏了个关键处。”
陈砚之坐下,从怀里掏出问诊单,上面写着“腹痛三天,喜温按,大便溏”,他有些懊恼:“我问了寒热、汗、头身、二便,也问了饮食,难道还漏了什么?”
爷爷呷了口茶,茶沫沾在花白的胡须上:“你没问她月经。张婶今年四十五,正是经乱的年纪,她刚才捂肚子的手势,是按在少腹,那地方连着胞宫。女子腹痛,十有八九要问经带,这是‘十问歌’里‘妇女尤必问经期’的道理。”
他从抽屉里翻出本泛黄的手抄本,封面上写着“问诊杂记”四个字,纸页边缘都磨卷了。“‘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五问饮食六问胸,七聋八渴俱当辨,九问旧病十问因,再兼服药参机变。妇女尤必问经期,迟速闭崩皆可见,再添片语告儿科,天花麻疹全占验。’这十问歌你背得滚瓜烂熟,可真到用的时候,得像剥洋葱,一层一层往里剜,还得防着辣着眼睛。”
陈砚之的指尖在“十问歌”的字迹上划过:“我总觉得按顺序问太死板,有时候病人说着说着就跑题了,我跟着跑偏,回来就忘了问到哪步。”
“跑题才好呢。”爷爷笑了,皱纹里盛着暖意,“病人的话像散线的珠子,你得跟着线头走,才能串成串。比如上次那个说‘头疼’的李叔,你按顺序问‘寒热’,他说‘不烧’,你就该追问‘是前额疼还是后脑勺疼?疼起来像针扎还是像被石头压着?’——这就是把‘三问头身’拆成了‘部位、性质、诱因’。”
他翻开手抄本,指着其中一页:“你看我记的这个例子:有个病人说‘心慌’,我先问‘啥时候慌?饿了慌还是吃饱了慌?’(问饮食),他说‘饿了就慌,手还抖’,我再问‘月经准不准?’(妇女问经期,引申到男子问作息),他说‘我是男的,最近总熬夜赶工’——这就摸到根了,是饿的,不是虚的,给块糖比喝参汤管用。”
陈砚之想起自己问过一个“失眠”的病人,只记下“入睡难”,就开了安神药,结果病人吃了更躁——后来才知道,病人是因为晚上喝了三杯浓茶,这就是漏了“五问饮食”里的“嗜好”。
“那‘十问’怎么灵活变呢?”他问。
“看人行事。”爷爷合上本子,站起身踱了两步,“对庄稼汉,你问‘夜里起夜不?’(问二便)比问‘夜尿几次’明白;对学堂先生,你问‘头额胀不胀?’(问头身)比问‘头疼不’精准。还有‘问因’,不光问‘咋得的病’,还得问‘以前得过啥病?’‘吃过啥药?’——上次那个喘病的老赵,你只知道他‘着凉喘’,不知道他十年前得过肺痨,开的药就少了润肺的沙参,能管用吗?”
正说着,诊室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蓝布衫的年轻媳妇扶着门框,脸白得像纸:“陈大夫,我……我这几天老是反胃,吃啥吐啥,浑身软得像没骨头。”
爷爷朝陈砚之使了个眼色:“你试试。”
陈砚之定了定神,想起“十问歌”,却没从头问,先看了看她的脸色:“嫂子,你这月信来过没?”(妇女问经期,先跳过寒暄直奔要害)
媳妇愣了愣,脸腾地红了:“过了十几天了……”
“那你吐的时候,是酸水还是清水?”(问饮食里的“呕吐物”)陈砚之又问。
“酸水,酸得牙都倒了。”
“夜里睡得着不?手心脚心烫不烫?”(问头身里的“寒热”,换了个说法)
“咋能睡着?浑身燥得慌,脚心烫得想踩凉水。”
陈砚之心里有了数,又问:“以前有过这毛病没?(问旧病)最近吃过啥特别的?(问饮食)”
“没有,就前几天吃了两串糖葫芦,之后就开始吐。”
爷爷在一旁点头,陈砚之深吸一口气:“嫂子,你这不是病,是有喜了。(对应‘问因’里的‘生理变化’)别吃酸的辣的,熬点生姜大枣水喝,过阵子就好了。”
年轻媳妇愣住了,随即眼里迸出泪来,攥着陈砚之的手直哆嗦:“真……真的?我这是……有娃了?”
等她千恩万谢地走了,爷爷拍了拍陈砚之的肩:“这问诊啊,就像走田埂,‘十问歌’是那埂子,不能跑偏,但得顺着地势拐弯弯。你刚才先问月信,再问吐啥,最后问饮食,比按顺序问省了一半功夫——这就叫‘灵活’。”
陈砚之看着自己的问诊单,上面歪歪扭扭记着“停经、吐酸水、手足心热、食糖葫芦”,忽然觉得那些干巴巴的条目活了过来。原来问诊不是查户口,是顺着病人的心路走,既得踩着规矩的步子,又得拐着人情的弯儿。
“再遇到病人,我知道该咋问了。”他拿起笔,在“十问歌”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弯箭头,像在提醒自己:路是直的,但走法得绕着人心转。
爷爷看着他的字,嘴角的皱纹堆成了花:“明日有个老烟鬼来治咳嗽,你试着问,记住,他要是说‘痰多’,别光问‘啥颜色’,再问问‘早上痰多还是晚上痰多?’——老烟鬼的痰,早晚不一样呢。”
窗外的月光爬上问诊单,照着那行新写的字:“问得越细,离根越近。”陈砚之握紧笔,第一次觉得,那些曾经让他头疼的“规矩”,忽然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