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之把最后一笼饺子端上桌时,林薇正蹲在灶前添柴。火光舔着她的侧脸,把白大褂的下摆映得发红,倒比墙上贴的“福”字更添几分暖。
“爷,林薇,开饭了。”他往桌上摆醋碟,听见灶膛里“噼啪”一声爆响,林薇的辫子梢被火星燎了下,她“嘶”地缩脖子,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这老灶台就是烈,比医院的消毒柜还冲。”
陈老爷子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个红布包。“急啥,等我把这东西给丫头。”他往林薇跟前凑,布包里露出半截银镯子,雕花缠枝纹磨得发亮,“这是我老婆子当年的嫁妆,说是传给孙媳妇的。”
林薇的手刚从灶门抽出来,还沾着黑灰,往白大褂上蹭了蹭才敢接。镯子套进腕子的瞬间,陈砚之看见她指节泛白——早上在山上说“处对象”时,她的手也是这么攥着竹篮把手的。
“爷爷,这太贵重了。”林薇的声音发飘,镯子在腕间转了半圈,露出内侧錾的小字:“平安”。
“贵重啥,”老爷子往她碗里夹饺子,“你给砚之缝的护膝,比这镯子金贵。”
陈砚之耳根发烫。那对护膝是林薇上周送的,藏青棉布缝的,里子垫着羊羔绒,他昨儿上山采药摔了跤,护膝磕出个洞,却没蹭破裤子。此刻林薇正盯着那破洞笑:“早说让你慢点,偏不听。回头我给你补补,绣只兔子上去。”
“绣啥兔子,”他闷头扒饺子,“绣只狼,镇宅。”
“狼哪有兔子乖。”林薇抢过他的醋碟,往里面滴了两滴香油,“你爷说你吃饺子爱蘸香油醋,对不?”
老爷子在旁边敲着烟杆笑:“还是丫头细心。这小子打小就拧,吃饺子非说香油醋比辣椒油香,跟别家孩子反着来。”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张婶的大嗓门:“老陈头,借你家酱油使使!”人随声到,她掀着门帘进来,眼尖地瞅见林薇腕上的镯子,“哟,这不是你家传家宝吗?林丫头这是……定了?”
林薇的脸比饺子馅还红,往陈砚之身后缩了缩。陈砚之赶紧接话:“张婶快坐,刚出锅的荠菜饺。”
“不了不了,我家锅还烧着水呢。”张婶挤眉弄眼地往林薇手里塞了把瓜子,“丫头别害羞,当年我嫁老张头,他就给我买了块的确良,比啥都金贵。”她转身时故意撞了撞陈砚之的胳膊,“小子,好好待人家。”
送走张婶,林薇摸着镯子小声问:“这镯子,真要传给孙媳妇?”
“你以为传猫呢。”老爷子磕掉烟灰,“我瞅你给砚之开的药方子,比镇上的老中医还周道。上次他风寒咳嗽,你加了枇杷花,说‘比川贝便宜还管用’,这心细劲儿,配得上我陈家。”
陈砚之突然想起上个月的暴雨夜,林薇冒雨送来的姜汤。她裤脚全是泥,却把保温桶裹在怀里,说“趁热喝,加了紫苏叶,发发汗就好了”。那晚他抱着桶喝姜汤,听着窗外的雨砸在屋檐上,竟比任何时候都踏实。
“我去洗碗。”林薇端着空盘往厨房走,镯子在搪瓷盆沿上磕出轻响。陈砚之跟过去,见她正对着水龙头发呆,腕上的银镯子映着水光,倒像戴了圈月亮。
“在想啥?”他从后面递过抹布。
“想我妈。”她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的,“她要是还在,肯定也喜欢这镯子。”
陈砚之想起她提过,母亲是护士,走的时候她才上初中。他没敢多问,只把晾干的野菊往她怀里塞:“明天我陪你去看她,带上这个,你说她爱喝野菊茶。”
林薇的肩膀颤了颤,转身时眼眶红红的:“你咋知道?”
“张婶说的。”他挠挠头,“她说你每年清明都往山上跑,背篓里准有野菊。”
灶台上的铁锅还温着,林薇突然往里面打了两个鸡蛋,筷子搅得“哗哗”响。“给你摊个鸡蛋饼,就当宵夜。”她往面里撒葱花,“你爷说你小时候总闹着要吃‘黄金饼’,其实就是鸡蛋饼加白糖。”
陈砚之蹲在灶前添柴,看火苗在她脸上跳。她的白大褂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还有抓药时蹭的药粉痕迹——上次抓苍术,她没戴手套,蹭了满手黄。此刻那只戴着银镯的手正翻着饼,油星溅起来,她轻巧地侧身躲开,倒比在医院里给病人扎针时更灵动。
“尝尝。”她把摊好的饼递过来,边缘焦脆,中间鼓着泡泡。陈砚之咬了一大口,白糖在舌尖化开来,甜得人眯起眼。
“比小时候的好吃。”他含混着说。
“那是,”林薇得意地扬下巴,“我加了点蜂蜜,你爷说你现在不爱吃太甜的。”
饼吃到一半,院门外又有人喊。是护林员老李,举着个纸包进来:“林丫头,你托我找的薄荷苗挖着了,在阴坡找着的,活泛着呢。”
林薇眼睛一亮,接过纸包就往院里跑。陈砚之跟着出去,见她小心翼翼地把苗栽进墙角的空花盆里,动作轻得像在给病人量血压。“这苗娇气,得遮阴。”她对着苗念叨,“等明年长出新叶,给你爷做薄荷糖。”
“做糖干啥,”陈砚之蹲在她旁边,“直接给我泡水喝就行。”
“就你嘴馋。”林薇笑着推他,镯子磕在花盆沿上,“叮”的一声脆响。月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倒比墙上的福字更像全家福。
老爷子站在门口咳嗽了两声:“夜深了,丫头住东厢房吧,被褥我都晒过了。”
林薇刚要摆手,陈砚之已经拎起她的帆布包:“我去给你拿枕头,你上次落这儿的荞麦枕。”
东厢房的窗台上,还摆着林薇上次忘带的听诊器。陈砚之把枕头放好时,看见她正对着镜子摘镯子,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脖颈处描出细细的银线。
“摘它干啥?”他问。
“怕压坏了。”她把镯子放在梳妆盒里,“明天还你爷吧,太贵重了。”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要的。”陈砚之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枚磨得光滑的桃核,“给你的。我刻了只兔子,不咋好看。”
桃核上的兔子歪歪扭扭,耳朵却刻得格外长。林薇捏在手里转了转,突然笑出声:“比你上次刻的狼好看。”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没干的水墨画。陈砚之看着她指尖的桃核,突然觉得,所谓日子,不过是有人陪你吃饺子,有人给你补护膝,有人把刻歪的兔子桃核当宝贝——就像灶膛里的火,看着旺,其实全凭添柴人的心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