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的阴霾,终是被试验田里传来的一则好消息驱散了些许。
历经数次失败、调整、再尝试,清漓主导的杂交水稻试验,终于取得了阶段性的、小幅的成功!
虽远未达到她记忆中那惊世骇俗的产量,但经过选种和初步杂交尝试的那一小片试验田,收获时测算出的亩产,较之旁边同样条件耕种的普通稻田,确确实实高出了将近一成半!
莫要小看这一成半。在南疆这般气候条件优越、可种植双季甚至三季稻的地方,年累月下来,便是极为可观的数字。
更重要的是,它证明了清漓所提出的思路——通过人为干预选种育种,是可以打破天地限制,提高粮食产量的!这带给所有参与其中的老农和属官的,是无与伦比的信心鼓舞。
消息传来时,清漓正在院中对着那盐税账册发呆,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愁绪。
听得侍女来报,她几乎是瞬间从石凳上弹起,脸上难得地绽放出真切而明亮的笑容,多日来因与父王争吵、因盐税迷局而压抑的心情,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轻松了不少。
“走!去看看!”她迫不及待,拉起一旁正在啃星象古籍的唐婉茹就往试验田跑。
田间地头,稻浪翻滚,空气中弥漫着新稻的清香。老农和属官们脸上都带着喜悦,见清漓来了,纷纷上前禀报详细情况,言语间充满了对郡主的敬佩。清漓仔细查看着那沉甸甸的稻穗,听着众人的汇报,心中充满了成就感。
唐婉茹还是第一次来到田间,她对种地之事一窍不通,但见清漓如此高兴,周围人也这般兴奋,不由得好奇心大起。她扯着清漓的袖子,像个好奇宝宝似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漓姐姐,为什么这些稻子会长得更好呀?” “把它们的花粉混在一起就行了吗?像配药一样?” “那明年这些长得好的稻子的种子,种下去还能这么好吗?” “为什么我之前听他们说,好种子的后代不一定好呢?他们说就像我和我爹……”
若是旁人这般连环发问,或许会让人觉得聒噪,但唐婉茹眼神清澈,问得全是她真心不解之处,清漓此刻心情又好,便也极有耐心,尽量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向她解释“杂交优势”、“遗传变异”、“选育稳定性”等概念,虽然这些名词对她来说也是半懂不懂,但核心原理倒是说清楚了。
唐婉茹听得极其认真,歪着头消化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击掌道:“我明白了!就像是观星一样!不同的星宿组合在一起,产生的星力影响也不同!有的组合是大吉,有的就是大凶!漓姐姐你是想把‘大吉’的稻子组合找出来!”
清漓闻言一愣,随即一笑,这个比喻倒是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她点头笑道:“婉茹这个说法很有趣,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得到肯定,唐婉茹更加兴奋了,她拉着清漓的手,无比认真地说:“漓姐姐,天时很重要的!播种、授粉、收割,都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我今晚就开始观测星象,帮你推演最近以及明年的天气变化,务必帮你看好天时!保证让你这‘大吉’的稻子顺顺利利地长出来!”她那架势,仿佛接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军令状。
看着她这认真的模样,清漓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她拉着唐婉茹走到田埂边人稍少些的地方,状似无意地低声问道:“婉茹,你上次说,你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经历了很多事……那你在梦里,有没有听说过一些关于江南的事情?比如……那边有什么特别的传闻或者……大事发生?”
“江南?”唐婉茹眨巴着眼睛,努力在那些混乱又时常模糊的前世记忆里搜寻。她蹙着眉头想了很久,久到清漓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她才不太确定地开口:
“好像……有的。”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兮兮,“我记得……梦里后来,我爹的义子……就是那个唐黑炭,他好像被派到江南那边去做官了……但是差点没回来……”
清漓的心猛地一提:“差点没回来?为什么?”
“那边……好像死了好多人……”唐婉茹的脸上露出一丝恐惧,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乱糟糟的……还……还打仗了!”
打仗?! 清漓心里咯噔一下,呼吸都几乎屏住了。江南乃鱼米之乡,漕运重地,自古便是财赋所出,朝廷重心,若非极大变故,怎会轻易兴起战火?
“知道是什么人在打仗吗?是水匪?还是……”清漓急切地追问。
唐婉茹却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没人告诉我这些。我会知道打仗,还是因为……因为那个混蛋(指她前世的书生丈夫)……”她提到那人,语气里依旧带着厌恶和害怕,“他那时喝了酒,又嫌我烦,冲我吼,说让我最好别再写信去烦我爹,说我爹现在正焦头烂额,我那个义兄在江南那边出事了,因为那边在打仗,已经死了好多人了,说不定……说不定我义兄也死了……”
她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些难过。即便重生一回,她对这些事依旧很伤心。
清漓的心沉了下去。虽然唐婉茹说得颠三倒四,信息也残缺不全,但“江南”、“打仗”、“死了好多人”、“大官焦头烂额”、“义兄出事”这些碎片组合在一起,指向了一个极其不祥的可能性——未来的江南,很可能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动乱!
这场动乱,是否与那持续了二十年、悄无声息蛀空盐税的庞大黑手有关?是因为分赃不均内讧?还是因为贪腐太过,民不聊生,最终官逼民反?亦或是……朝廷终于察觉,派兵清剿,从而引发了剧烈的冲突?
无论哪种可能,都足以印证陈长风送来的账册,并非空穴来风!江南的水,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更危险!
知道再从唐婉茹这里问不出更具体的信息了,清漓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拍了拍她的手,缓和了语气:“谢谢你,婉茹,这些信息对我很有用。别难过了,那都是梦里的事,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你义兄肯定会平平安安的。”
唐婉茹用力点了点头,很快又被田间的热闹吸引了注意力。
而清漓站在原地,望着眼前一片丰收在望的喜悦景象,心中却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稻香虽甜,却难掩远方飘来的血腥味。盐税之弊,恐怕已非简单的贪腐,而是足以引爆一场巨大灾难的火药桶。
……
与此同时,平南王府书房内。
司徒星河负手站在窗前,眉头紧锁。那日唐婉茹一番牛头不对马嘴、却又情真意切的劝解,到底是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
“好大好大的秘密”……“急着告诉王爷”……“天天发愁”……
这几句话反复在他脑中回响。他了解自己的女儿,虽然有时候任性妄为、顶撞起来能气死人,但并非无的放矢之人。儿子清羽更是沉稳,若非极其重要之事,断不会那般欲言又止。
难道,自己那日真的被怒火冲昏了头?他们当时或许真的另有要事?
想到那日清漓尖锐地指责他偏心,提及清毅掌兵之事……司徒星河的心绪有些复杂。他自认对子女皆是一视同仁,嫡子做了世子,那他总得为庶子们谋些自保的能力吧?但或许……在旁人眼中,确实有所不同?郑侧妃温柔小意,与自己青梅竹马,又连着为他生下三子一女,他多偏爱些她的孩子,难道不是人之常情?清羽清漓有正妃林氏护着,将来这南疆也都是清羽的,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
但……若他们并非为了争权,而是真的有什么关乎南疆、乃至关乎朝廷的大事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下去。
踌躇良久,司徒星河终于下定决心。他召来心腹长随,沉声吩咐道:“去,请世子和清漓郡主过来一趟。语气客气些,就说……本王有事相询。”
他终究是放下了身为父亲的架子,决定给儿女一个开口的机会,也给自己一个弄清那“好大的秘密”一个机会。
长随领命而去。
此刻,清漓刚从田间回来,正准备和清羽再次商议盐税之事,无论如何,必须尽快让父王知晓。恰在此时,王爷院里的长随来了,态度竟是前所未有的客气,传达了口谕。
清漓和清羽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动。
前日刚吵得天翻地覆,今日便主动来请,还如此客气? 这绝非父王平日作风。
“哥,看来……唐婉茹那傻丫头的话,起作用了。”清漓低声道,清漓已经从丫鬟嘴里知道唐婉茹私自去找过平南王了。
清羽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机会来了。只是……该如何说,仍需谨慎。”
兄妹二人整理了一下衣袍,压下心中的种种思绪,跟着那长随,再次朝着平南王的书房走去。
这一次,书房的门槛,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重。门内,等待他们的,会是冰释前嫌的坦诚布公,还是另一场莫测的风暴?而那关乎国本的盐税秘密,又能否在今日,得以揭开冰山一角?
南疆的天空依旧晴朗,而人心的暗流,已悄然开始加速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