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信城头,夜风带着南疆特有的湿润气息,却吹不散清漓眉宇间那抹凝重的霜色。
她纤细的指间,拈着那封来自父王外围暗卫、辗转多日才送达的密信。
信上的内容——陛下中毒,药丸续命,京师僵局——本该是推动南疆这架战争机器全速运转的最后一道指令。
然而,清漓的目光在信纸末尾那句“按原计划,加速进行”上停留片刻后,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锐光。
她没有像黎川预料的那样,立刻将这至关重要的情报下发,或召集属臣商议。
相反,她走近城楼垛口旁为守夜兵士取暖而设的火盆,指尖一松,那封承载着无数人期盼与焦灼的密信,便如同一只疲惫的枯叶蝶,飘然落入猩红的炭火之中。
橘红色的火苗猛地蹿起,贪婪地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吞噬,化作一缕青烟和些许蜷曲的、带着字迹残影的灰烬。
黎川在她身后,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他没有发出任何疑问,如同最沉默的影子,只是将腰背挺得更直了些。他信任郡主,远超信任自己。
清漓静静地看着那封信彻底化为乌有,仿佛烧掉的不是关乎天下的情报,而是一页无关紧要的废纸。
然后,她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径直走下城楼。
她没有回王府,也没有去军政厅寻清羽,甚至没有对黎川下达任何新的指令。
她的方向,是墨家钜子公输毅那位于新城边缘、日夜灯火通明的研究所。
“这乌龟般的传信速度……真的太慢了。”她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夜风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京中的密信,从发出到她手中,已过去数日。京师局势瞬息万变,等南疆根据这“过时”的情报做出反应,恐怕黄瓜菜都凉了。
她需要更快的“眼睛”和“耳朵”,需要能跨越千山万水、瞬间即达的讯息传递方式。
在去研究所之前,她特意绕道回了王府的书房。
将她凭借记忆和前世所学,断断续续整理出的、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理论手稿取走。
她从众多书稿中,取出了厚厚一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图形、公式和文字,标题赫然是——《电磁波基础理论与应用》、《有线电报通讯原理》、《简易电话系统构建》、《无线电(电台)可行性初探》。
她相信,只要有了这些坚实的理论基础,以公输毅和他麾下那群墨家精英堪称鬼斧神工的动手能力,将这些理论转化为实物,并非遥不可及。
当她抱着这叠沉甸甸的资料走进研究所时,已是深夜,但研究所内依旧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熔炉的火焰未曾熄灭,敲打金属的叮当声、争论技术细节的嘈杂声不绝于耳。
公输毅正趴在一张巨大的图纸上,与几名弟子激烈地讨论着新式火炮的炮膛改进方案,他眉头紧锁,表情是惯常的严肃甚至有些古板。
然而,当眼角的余光瞥见清漓的身影,特别是看到她怀中那摞明显是资料的东西时,公输毅脸上的严肃如同冰雪遇阳般瞬间消融。
他几乎是立刻抛下了正在讨论的弟子,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与他年龄和身份极不相称的、近乎谄媚的笑容,眼神里闪烁着如同孩童见到最心爱玩具般的光芒。
“郡主!您来了!”他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可是又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他之所以愿意放弃墨家避世的传统,出山为清漓效力,看中的绝非权势财富,正是她手中那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每每都让他如同打开新世界大门的研究资料和奇思妙想。
清漓对他这“资料控”的性子早已了然于心,也不废话,直接将怀中那厚厚一叠手稿递了过去,开门见山道:“公输先生,您看看,这些都是我整理的一些关于千里通信的理论,您看看,是否能依据这些,将实物制作出来?”
“千里通信?!”公输毅一听这四个字,眼睛瞪得溜圆,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早就听清漓偶尔提及这个概念,心中一直如同有只猫爪在挠,痒得不行。
奈何清漓之前实在太忙了,他催促了好几次,得到的回答都是“资料尚在整理中”。如今,这梦寐以求的资料终于摆在眼前了!
他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那叠手稿,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的是稀世珍宝。一边接,一边还忍不住絮叨起来,语气带着真诚的惋惜:
“郡主,不是老夫说您,您真的不应该将太多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那些勾心斗角的政事上!您在这格物之道上的天赋与见识,堪称空前绝后!若是您能全心全意投身于科学研究,假以时日,您必定是这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最顶尖的科学家!无人能及!”
这番赞誉,发自肺腑。在公输毅看来,清漓随口提出的一些概念,往往直指天地法则的核心,其精妙与深邃,让他这个钻研了一辈子机关术数的人都叹为观止。
清漓却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而肯定:“不,我不是。您才是。”
她深知自己的底细。她不过是一个幸运的(或者说倒霉的)穿越者,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将另一个世界无数先贤智慧的结晶“抄录”过来而已。
她或许是个合格的知识搬运工和应用者,但真正的创新,那种从无到有、打破认知边界的原始创造力,属于像公输毅这样,能将她提供的理论消化、吸收,并在此基础上举一反三、甚至推陈出天的真正天才。
她只是指明了方向,而公输毅,才是那个能披荆斩棘、开辟道路的开拓者。
公输毅只当她是谦虚,此刻也顾不上再多客套,他的心神已经完全被手中的资料吸引。
他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越看眼睛越亮,口中不时发出“妙啊!”“原来如此!”“竟能如此?!”的惊叹。
然而,越是精深的理论,疑问也越多。他立刻化身最好学的学生,抓住清漓这个“活字典”,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抛了出来:
“郡主,这‘电流’之说,与摩擦生电之‘气’有何区别?为何能沿金属导线传播?”
“电磁感应……磁生电,电生磁……这‘场’的概念,实在精妙!但如何稳定产生并控制这‘交变电流’?”
“这‘莫尔斯电码’,用长短信号代表字符,构思精巧!但接收端如何将电流信号转化为可识别的声响或字符?”
“电话……通过振动膜片改变电阻,进而改变电流强弱,在另一端还原成声音……这、这简直是巧夺天工!但这振动膜片与碳粉盒的材料与工艺……”
“还有这无线电……无需导线,通过空间传播……这‘天线’与‘调谐’……”
清漓也早有准备,耐心地一一解答。她或许无法亲手制作出精密零件,但对于基本原理和实现路径,她的理解是超越时代的。
两人就在这弥漫着金属与烟火气息的研究所内,一个倾囊相授,一个如饥似渴,完全沉浸在了知识的海洋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从电磁的基础,到电报机的发报键、线圈、电磁铁和记录器的设计要点;从简易电话的送受话器原理,到交换机的雏形构想;甚至对无线电波的发射与接收,都进行了初步的探讨。
清漓不仅讲解理论,还画出了许多关键部件的结构示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