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谣民宿的开业庆典在群山的环抱中徐徐落下帷幕。蓝草那带着甜美气息的嗓音从广播站飘出,沿着蜿蜒的石板路,穿过新挂起的红灯笼,温柔地抚过人群:“尊敬的各位领导,真诚的各行业老板们,喜欢游历乡村的众位朋友们,我蓝草代表石湾村全体村民,欢迎大家的到来,民宿开业典礼已圆满成功,己迎来正午,请大家移步农家乐,彼此欢聚一堂,品尝乡村美食,感受乡村文化!”
话音尚未散尽,人群便如溪流汇聚般朝着飘荡着烟火气和柴火饭香的农家乐院落涌去。
院中,一张拼接起来的乌木长桌顶着盛夏的太阳,十五把藤椅已虚位以待。郭律师扶着蒋老先生缓步而来时,市里的领导与老县委书记一行已在刘老板的引导下率先落座。
蒋老先生一身素雅的香云纱唐装,手中那根磨得泛出温润光泽的黄花梨木拐杖轻点着地面,他望着檐下一筐筐红辣椒,豆角,茄子而目光悠远:“这石湾村,总感觉来过这里,记忆里有点印象,很模糊……变了,又好像没变。”
“哦?老先生当年在此处也有印迹?”老书记身体微微前倾,显出浓厚的兴趣。
“年轻时曾出外游历经商,似乎经过这里。”
蒋老先生的目光穿透时光的尘埃,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这院子原先是不是个大竹山,从这边到后面有个大深坑!”
村长笑哈哈的接话:“没错,老先生呀,看来你真到过这里,哈哈哈,老朋友了,等会一起碰一杯!”
“东洋人的飞机那个秋天来得邪乎,炸塌了半边檐角,也炸出了后面那个大坑,这些都是后来修好的。”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隔空点向院角一根柱础明显新旧不一的老石柱,“喏,就是那根……炸碎的石头,带着血。”
他话音落下,周遭一时无声,唯有远处隐约的溪流声潺潺淌过。那根斑驳的石柱静立在热闹的阳光里,刹那间沉重起来,仿佛承载着不止是屋顶的重量。
正当众人沉浸于历史的烟云,蓝草领着一群婶子鱼贯而入送上菜肴。粗瓷大碗大钵碰撞桌面的声音清脆利落。
“胭脂萝卜,酸脆开胃!腊肉炒野笋干,山里的野味!”蓝草笑语盈盈,热情介绍,“尤其是这陶瓮焖炖的黑山羊肉,这可是咱们后山放养的老山羊,添了点药材,小火慢慢煨了一整宿!各位可要好好尝尝!”
“好!真好吃!水土养人,食材也必得是这方水土里长出来的精气神!过瘾!”魏师父声如洪钟,他一身棉麻对襟衫,精神矍铄地拿起勺子,精准地从陶瓮中舀起一块连筋带皮的羊肉,仔细审视其纹理与油脂分布,又放到鼻端深嗅药香。
“呀!蓝草,你在里面还加了补药!这可是大补!各位!多吃点!”
郭老板听到加了补药,也舀起一勺,放在鼻头闻着:“嗯!当归补血,黄芪益气,配伍得当,正合秋令收敛进补之意。王会长,您脾胃稍弱,这羊肉汤温润,多用些有益处。”
刘老板闻言,连忙起身为王会长盛上一碗浓香四溢的羊肉汤,汤面上浮着点点金黄的油星,郭姐夫也没闲着帮着盛汤:“老书记,领导,您们也尝尝!郭老板可是咱们省里中医药学会的成员!那药材公司老大了,正准备在我们村建药材加工厂!”
“郭老板的药业公司真是国宝!”王厅长笑着点头,又转向刘老板,“民宿开业,是乡村振兴的好抓手。你们得用好这‘山居谣’的金字招牌,把它打造成一个聚宝盆,实实在在地流进咱们村民的口袋里!让全县甚至全省都富裕起来!”
旁边桌那些年轻的生态写生主角陈昊,立刻捕捉到了机会,放下筷子,身体前倾:“各位领导,我们几个年轻人准备在石湾村建个小农仓,也想搭上民宿这趟车!把我们村里的好东西土蜂蜜都攒起来,放到民宿里一起卖。您说可行不?”
“可以……推广……”王厅长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轻叩,“饭后找蓝草商量下,年轻人脑子活泛,能抓住机遇商机,不错,不错……”
“王厅长,”刘老板的声音忽然插入,带着一种异样的沙哑。他刚才仰头闷下一杯石湾村特酿米酒,此刻眼圈竟微微泛红,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王厅长,感谢省农业厅的支持,政策再好,也架不住眼下的难……”他松了下领口,仿佛那里勒住了他的喘息,“前期投入真像无底洞!贷款压得人夜里睡不着……最难的还是要留人,我怕城里来的人嫌山里闷,嫌条件差……如果真这样,‘山居谣’怕是要栽在我们手里了!这可是全村人的心血!”
“我呸你个乌鸦嘴,才刚喝一杯酒就开始说梦话了,山居谣才开业,你敢给我乱逼逼,小心我抽你!”
这位在部队转战商海沉浮多年的汉子,此刻卸下了庆典上迎来送往的圆滑面具,露出创业者的脆弱与疲惫。一滴汗珠顺着他紧绷的脸颊滑下,砸落在桌面的木纹里。
就在这沉默蔓延的时刻,一个穿着整洁格子衬衫、面孔黝黑的中年汉子端着酒杯,有些局促地走到刘老板身边:“刘老板……我是村西头的老赵……咱家那三分坡地,紧挨着您民宿东墙根那块……您看能不能再商量商量?”他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桌上的人听清。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老赵不自在地搓着手:“您那停车场规划……要占到我那地头一角,补偿款……我家婆娘嫌低,天天在家念叨……说那是好地,种花生收成不错的……”
刘老板脸上显出疲惫与无奈交织的复杂神色,还未开口,坐在蒋老先生身旁的郭律师轻轻放下了筷子。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锐利,语调清晰平稳:“老赵兄弟,坐下说。土地补偿,国家有《土地管理法》和《民法典》物权编的明确规定,不是刘老板说多少就多少,也不是您爱人觉得多少就合适。得依据政府发布的区片综合地价标准,参照地上青苗的实际价值,依法依规评估计算。”
郭律师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利落地取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摊开在桌上,手指点着其中一行清晰的条文:“这是县里今年最新发布的征地补偿标准细则。咱们依法走,有理有据,谁也亏不了谁。老刘,”他转向刘老板,“民宿是全村产业振兴的大事,基础建设要合规,村民的合法权益更要保障。停车场规划如果涉及占用,程序务必走到位,该公示公示,该听证听证。若真存在补偿标准争议,咱们还可以依法申请复核评估。”
他那不急不缓的声音,带着法律条文特有的冷静力量,仿佛一阵清风,悄然吹散了老赵脸上的焦虑和刘老板眉间的愁云。
“郭大律师这一开口,咱这心里就有谱了!”老赵黝黑的脸上绽开了笑容,皱纹舒展开来,“听法律的,没错!刘老板,回头咱按郭律师说的规矩办!来,敬您!”
刘老板也松了口气,举杯与老赵碰了一下,清脆的响声在空气中回荡。而村长和村支书就不高兴了,双双上前道:“赵家的,民宿你准备入股不?”
老赵黝黑的脸一笑:“当然入股呀,这么好的事,可别落下我老赵家!”
村支书呸了一声:“你个眼皮子浅的玩意,既然要入股,而且是全村的产业,屋边那三分地还算钱,还唠逼逼种花生换不少钱?谁给你的勇气和胆量?”
“我,我家婆娘说的,个个在民宿投钱,凭什么占我地就不给钱,也不能亏了我呀,民宿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村支书气的直拍桌面:“好你个姓赵的,大家一个村的,又为了共同产业,有必要这么斤斤计较吗?”
“村支书,你少说两句,就按郭姐夫那里的条文办,有法律在!双方都不吃亏,但大家要记住,这个民宿是全村人的产业,不是刘老板个人的,我会按条文依法支付老赵三分地的钱,并计入民宿建设总账中,待账目全部出来,让大家过来签合同!”
蓝草铿锵有力的说完,全场静默数秒,村长和村支书连忙点头:“对,就按蓝草说的办!”
气氛重新活络起来。长桌对面,魏师父正指着婶子端上来的一盘蒸得晶莹如玉的荷叶粉蒸肉说道:“这荷叶选得好啊!夏末秋初采摘的老荷叶,清热解暑、健脾升清之力最足!”
就在这时,蓝草端着一盘点心走来,听到魏师父的话,噗嗤一声笑了:“魏老,您这眼睛真毒!这荷叶还真是特意挑的老叶子,今早才从后山水塘摘的!”她说着,顺势将盘子放下,里面是裹着金黄玉米面包衣的野菜团子,“主食来了!六月二十八,尝个鲜!”
众人正咀嚼着这清香的乡野滋味,蓝草却忽然清了清嗓子,退后一步站在檐下那片浓密的灯笼荫里。阳光透过墙外枝叶缝隙,在她朴素的素色衬衫上洒下跳动的光斑。
她眼波流转,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坦率笑意,目光掠过席间的宾客,清亮婉转的嗓音骤然拔起,带着山涧流泉般的甘洌与自由,毫无预兆地泼洒在这喧闹又温情的庭院里:“哎——六月那个二十八呀!好风光,
山居谣开张哎喜气扬。
贵客翻山哎过那道道梁,
石湾的米酒哎尽管尝!
莫道那山路哎弯又弯,
人心聚拢哎就是金光光!”
她那带着山歌的韵味高亢清越,带着山野特有的穿透力,毫无修饰,却直抵人心。那歌声在古老的梁柱间冲撞回旋,与碗碟的轻响、低语的笑谈,奇妙地融为一体。
老书记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眼神亮了起来;刘老板眼眶里未干的湿润,此刻仿佛被这歌声点燃,化为一种灼热的光彩。自己心尖上的女孩!
郭律师含笑鼓着掌,目光不经意落在身旁的蒋老先生身上。老人不知何时已合上了双眼,布满岁月沟壑的脸庞沐浴在斑驳跳动的光晕里,松弛而安宁。他那只枯瘦的手,还松松地握着那根光滑的拐杖。在那悠远嘹亮的山歌声中,他均匀而轻微的鼾声几乎细不可闻,仿佛沉入了一个只属于旧日茶行与码头的梦境。
席间的笑语和歌声并未停歇,依然在正午灼热的空气中蒸腾、发酵。光与影在杯盘间流淌跳跃,新酿的米酒映照着每一张热气腾腾的笑脸。院角那根承载着轰炸记忆的老石柱,在喧闹中静默地矗立着,柱础上深深浅浅的岁月之痕,一半淹没在当下喧腾的阴影里,一半又被这鼎沸的人间烟火温柔地映亮。
檐下的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光影交错间,蓝草那未尽的歌声余韵仿佛仍在梁木间萦绕不散。
新开的民宿在山间静矗,等待着无数即将启程的相遇;而那根斑驳的石柱,则像一枚嵌入大地的古老印记,沉默地见证着山风如何将新歌与旧梦,细细编织进石湾村绵延不绝的晨昏。
“敬各位!敬未来!”
蓝草执起酒杯一饮而尽!到处都嚷嚷着“敬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