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寒风,像是被冻僵了的刀子,贴着地皮刮过蓟州城外破败不堪的官家驿站。驿站院子里,景象惨烈得如同刚打完一场恶仗。五十匹驿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冻得梆硬的泥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脏兮兮的雪沫子。这些马匹无一例外,都是口鼻喷着带血的白沫,眼珠暴突,四肢扭曲,显然是活活跑死的。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牲口内脏的腥臊气,在冰冷的空气中顽固地弥漫,熏得人脑仁疼。
驿站那个胡子拉碴、一脸苦大仇深的老驿丞,此刻正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跳着脚在院子里指天骂地,唾沫星子混着白气喷出老远:
“天杀的!哪个缺了八辈子大德的玩意儿干的?!这是驿马!官家的驿马!不是你们家拉磨的驴!一口气跑死五十匹?你们当这是玩命跑酷呢?!这他娘的得赔!倾家荡产也得赔!老子这顶乌纱帽算是戴到头了!”
他面前,站着一个与这惨烈景象格格不入的男人。
韩千乘。
这位传说中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此刻并未穿着那身令人闻风丧胆的飞鱼服,只裹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玄色貂裘,领口微敞,露出里面同样深色的劲装。他身量不算魁梧,面容甚至有些清癯,下颌线条干净利落,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两口结了冰的寒潭,平静地映照着老驿丞唾沫横飞的愤怒和满院的死马。
“聒噪。”韩千乘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老驿丞的咆哮。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慢条斯理地从貂裘内袋里摸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盖着鲜红大印的纸,两指夹着,如同甩一张微不足道的银票,“啪”的一声轻响,精准地甩在了老驿丞那张因愤怒而涨成猪肝色的脸上。
纸页展开,露出上面铁画银钩的字迹和那枚象征着最高暴力机构权威的朱红大印。
“赔?免了。”韩千乘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死马免赔契’,盖的是北镇抚司的印。查案征用,跑死活该。不服?去诏狱找司礼监的大珰们理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院死马,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另外,这些马……我买了。按活马市价三倍,银子稍后送来。”
老驿丞被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死马免赔契”糊在脸上,又被“北镇抚司”和“诏狱”几个字砸得头晕眼花,满腹的怒火和委屈瞬间被冻成了冰渣子,堵在嗓子眼里,噎得他直翻白眼。他哆嗦着手拿起那张纸,看着上面鲜红的印章,又看看满院死状凄惨的马尸,再看看眼前这位煞神,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最终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只剩下浑身筛糠似的抖。
韩千乘不再理会这吓破胆的老驿丞,目光转向身后。几个穿着普通力夫短打、但眼神锐利、动作麻利得惊人的汉子立刻上前,如同精准的解剖机器,两人一组,沉默地抽出腰间短小精悍的解腕尖刀。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一丝犹豫。
“嗤啦——!”
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划开冻得僵硬的马腹,动作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几道模糊的寒光。腥臭的内脏热气混杂着浓烈的血腥味猛地喷涌而出,令人作呕。然而,这些“力夫”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毫不犹豫地探入那尚有余温的腹腔,精准地在巨大的、布满粘液的胃袋处停下。
尖刀再次划过。胃袋被切开。
一股更加酸腐、混杂着半消化草料和胃液的恶臭扑面而来。围观的驿站杂役有几个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力夫”们却面不改色,伸手在那堆粘稠、散发着恶臭的糊状物中一阵摸索。很快,每个人的手上都多了一个东西——一个被厚厚几层坚韧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拳头大小的硬物!油布表面沾满了粘液和胃内容物,显得污秽不堪,但包裹的手法极其专业,显然是为了对抗胃液的腐蚀。
“水。”韩千乘淡淡道。
立刻有人提来冰冷的井水。油布团被迅速冲洗干净,剥开一层又一层。当最后一层油布被揭开,露出的赫然是几十片被切割得整整齐齐、边缘打磨光滑的薄木片!木片质地坚硬,显然是上好的铁桦木。
韩千乘拿起其中一片,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只有拇指大小的水晶透镜,凑到眼前。透过透镜,可以清晰地看到,原本光滑的木片表面,竟被人用极其细微的刻针,刻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蚊蚋般的点和短线!这些点线的排列组合,透着一种冰冷、规律、非人力的精密感。
“摩斯码…”韩千乘低声自语,深潭般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他的手指在那些细微的刻痕上缓缓抚过,如同在阅读一本无形的天书。片刻,他抬起头,眼中寒芒一闪,将木片递给身边一个负责记录的文书。
“立刻破译。这是…北疆沿线所有暗桩哨卡的最新分布图!还有…晋德堂几条隐秘走私通道的节点。”
文书双手接过木片,脸色凝重,立刻退到一旁,拿出专用的密码本开始比对翻译。
韩千乘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几十匹被开膛破肚的死马,以及那些从马胃深处取出的“信息胶囊”。用最精良的驿马,以跑死为代价,将情报藏于胃囊,避过沿途所有可能的搜查…这是何等残酷又高效的手段!这情报的源头…那位潜伏在晋德堂心脏的暗线,处境之凶险,传递之决绝,可想而知。
“好一个‘死马密码’…”韩千乘的声音低不可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
蓟州城西,漕帮租用的巨大草料场。
堆积如山的干草垛,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散发着干燥而略带尘土的气息。这里是漕帮陆路运输队数百匹驮马的口粮命脉所在。
草料场角落的阴影里,顾西风正靠在一个巨大的草垛上,嘴里叼着一根枯草茎,眼神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忙碌的工人们。几个漕帮的汉子正挥汗如雨,将新运来的干草用木叉挑到铡刀旁。锋利的铡刀起落,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咔嚓、咔嚓”声,将长长的干草铡成寸许长的短节。
一个穿着粗布短褂、围着油腻围裙、一脸老实巴交模样的中年马夫,推着一辆独轮木车,车上装着几麻袋暗褐色的粉末,正慢悠悠地朝着铡好的草料堆走去。他动作自然,表情憨厚,时不时还跟旁边干活的漕帮汉子点头打个招呼,一副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模样。
顾西风的嘴角,却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勾起了一抹冰冷而狰狞的弧度,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他不动声色地朝旁边一个负责看守草料场的漕帮小头目使了个眼色。
小头目心领神会,立刻堆起笑容,朝着那马夫迎了上去:“哟,老王头,又送巴豆粉来了?辛苦辛苦!今儿个量不少啊?”
“是啊,头儿,”被称作老王头的马夫停下独轮车,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憨厚地笑着,“天冷了,马儿容易积食上火,管事吩咐多备点巴豆粉掺草料里,通通肠胃,好赶路嘛!”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解开一个麻袋口,露出里面暗褐色的粉末,一股淡淡的、带着点土腥气的味道飘散出来。
“是这个理儿!”小头目笑着附和,眼睛却像钩子一样盯着老王头的手,“来来,搭把手,先把这几袋倒进那边的大拌料槽里,待会儿一起混进草料堆,省事儿!”
“好嘞!”老王头答应得爽快,和小头目一起,合力抬起一麻袋巴豆粉,朝着草料场中央那个巨大的、用厚木板钉成的长方形拌料槽走去。
拌料槽旁边,就是堆积如小山、刚刚铡好的新鲜草料。
老王头和小头目合力将麻袋抬到拌料槽边缘。老王头伸手去解系麻袋口的绳子,动作麻利。就在他解开绳结,准备将袋口朝拌料槽倾倒的瞬间——
“啪嗒!”
一小撮暗褐色的粉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从袋口缝隙里漏了出来,撒在了旁边一堆刚铡好的、金黄色的干草上。
老王头似乎毫无所觉,继续倾倒的动作。
然而,就在那撮粉末接触到干草表面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堆金黄色的干草,接触到粉末的地方,竟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一层极其细微、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的幽蓝色光点!那光点迅速蔓延、连接,眨眼间就在干草堆表面勾勒出一个巴掌大小、边缘清晰、闪烁着诡异蓝光的圆形区域!如同某种隐形的标记被瞬间激活!
“磁矿粉?!”一直死死盯着这边动静的顾西风,眼中精光爆射,猛地从草垛上弹了起来!他厉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动手!拿下!”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跟在老王头身边、装作帮忙的小头目,在蓝光亮起的瞬间,如同捕食的猎豹,猛地一个虎扑!他双臂如同铁箍,死死扣住了老王头刚刚倾倒完麻袋、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双手手腕!同时膝盖狠狠顶向老王头的后腰!
“呃啊!”老王头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呼,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前踉跄,手中的麻袋“噗通”一声掉进拌料槽里,暗褐色粉末撒了小半槽。
几乎就在小头目动手的同时,草料场周围看似忙碌的十几个漕帮汉子,瞬间丢下手中的活计,抽出藏在草垛里的短棍和绳索,如同饿虎扑食般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动作迅捷,配合默契,显然是早有准备!
老王头被死死按在拌料槽边缘,脸贴在冰冷的木板上,眼中那憨厚老实的神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毒蛇般的阴冷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他拼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几个漕帮汉子竟然一时有些按不住他。
“狗日的!露馅了还想跑?!”小头目死死压着他,狞笑着,“说!谁派你来的?在草料里下什么毒?!”
“毒?什么毒?”老王头眼神闪烁,还想狡辩,“那是巴豆粉!通肠胃的巴豆粉!”
“放你娘的屁!”顾西风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脸上那狰狞的笑容看得人心里发毛。他弯腰,从拌料槽边缘、刚才撒漏粉末的那堆干草上,小心翼翼地捏起几根沾着暗褐色粉末、还在微微泛着幽蓝光芒的草节,凑到老王头眼前晃了晃,“认识这光吗?磁矿粉!老子让人在每批新草料里都掺了微量磁矿粉做标记!专门防着你们这帮玩阴的孙子!你这‘巴豆粉’里,掺了能中和磁性的玩意儿吧?碰到标记草料就显形!这玩意儿叫‘腐草散’还是‘绝户粉’?嗯?”
老王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狡辩的话。
“李拾——!”顾西风不再看他,扭头朝着草料场入口方向一声大吼,“验货!”
“来了来了!催命呢!”李拾的声音带着几分被吵醒的不耐烦,晃晃悠悠地从入口处走了过来。他手里端着一个粗瓷大碗,碗里盛着大半碗粘稠、浑浊、冒着诡异气泡的黄绿色液体,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混合了油脂和草木灰的古怪气味——正是他拿手的“土法肥皂水”。
李拾走到拌料槽边,看了一眼里面撒开的暗褐色粉末,又看了看被按着的老王头,撇撇嘴:“啧,又是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他二话不说,端起那碗“生化武器”般的肥皂水,手腕一抖——
“哗啦!”
浑浊粘稠的黄绿色液体,如同泼街的脏水,精准地泼洒在拌料槽里那些暗褐色的粉末上!
“滋啦——!!!”
如同滚油泼进了雪堆!一股刺鼻的、带着强烈辛辣和酸腐味道的白烟猛地腾起!紧接着,更加惊悚的一幕出现了!
那些被肥皂水覆盖的暗褐色粉末,如同活物般剧烈地翻滚、沸腾起来!无数细小的泡沫疯狂地产生、膨胀、炸裂!而每一个炸裂的泡沫,竟然不是无色,而是迸溅出一小团妖异、粘稠的暗红色液体!如同浓缩的血珠!
眨眼之间,整个拌料槽被翻腾的、炸裂的暗红色泡沫所覆盖!那刺目的红色如同血池沸腾,将槽壁和周围溅到的草料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和剧毒药材的甜腻腥气,猛烈地扩散开来!
“呕…”离得近的几个漕帮汉子闻到这气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起来。
“看见没?”李拾捏着鼻子,指着那槽沸腾的“血泡沫”,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正儿八经的巴豆粉,遇碱只会起白沫子。这玩意儿…呵,泡沫血红,腥甜带煞,没个百八十斤巴豆提纯精炼,再混上几种穿肠烂肚的毒草,根本出不了这效果!这他妈是‘巴豆精粹(致死量)’!够毒死一个骑兵营的马了!老王头,你这服务…挺到位啊?买一送棺材?”
铁证如山!老王头面如死灰,身体停止了挣扎,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熄灭了,只剩下彻底的绝望和死寂。他知道,完了。
就在这时,一直死死扣着他手腕的小头目,突然感觉手下的皮肤触感有些异样!他下意识地用力将老王头的袖子往上一撸!
一截枯瘦的手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就在那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赫然刺着一个青黑色的徽记!图案繁复,隐约可见一个变体的“晋”字,缠绕着铜钱和獠牙——正是晋德堂核心成员的隐秘刺青!
“晋德堂的狗!”小头目目眦欲裂,怒吼出声!
就在这身份暴露的刹那,老王头那死寂的眼中,猛地掠过一丝极其狠厉的决绝!一直被压制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股蛮力,猛地一挣!趁着小头目因看到刺青而心神微震的瞬间,他的右手竟然挣脱了钳制,闪电般探入自己油腻的围裙内侧!
“不好!他要…”顾西风脸色剧变,厉声示警!
然而,已经晚了。
老王头的手指从围裙内掏出的,并非武器,而是一个用蜡封死的、指节大小的黑色小药丸!没有丝毫犹豫,他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扭曲、混合着解脱和怨毒的笑容,猛地将药丸塞进了自己嘴里!牙齿狠狠咬下!
“喀嚓!”蜡壳破碎的轻响。
“咕咚!”吞咽的声音。
动作快得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呃…呃啊!”老王头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眼白上血丝暴突!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惨白转为骇人的青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大量的黑血混合着白沫,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口鼻中狂涌而出!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软泥,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一股浓烈的、带着杏仁甜香的剧毒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草料场中,一片死寂。
只有拌料槽里那翻腾的暗红色“血泡沫”,还在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啵啵”炸裂声,如同恶魔的嘲笑。
“操!”顾西风狠狠一脚踹在旁边的草垛上,干草簌簌落下。他脸色铁青,看着地上那具迅速变得青黑、散发着甜腻死亡气息的尸体,牙关紧咬。线索,就这么断了!
就在这时,草料场入口处,一个负责通讯的漕帮帮众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手里捧着一面巴掌大小的便携式沙盘投影仪,脸上毫无血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拾…拾哥!风…风哥!沙盘…沙盘急报!”
李拾和顾西风猛地转头。
只见那小型沙盘上,代表整个漕帮陆路运输队数百匹驮马的光点群,此刻正疯狂地闪烁着刺目的红光!一个巨大的、如同鲜血凝成的骷髅头骨标记,覆盖了整个光点群!骷髅下方,一行同样猩红的、不断跳动的倒计时数字,如同死神的丧钟,冰冷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马瘟倒计时:11时辰59分58秒”**
**“警告:剧毒‘腐草散·巴豆精粹’已随草料分发各队!毒发症状:全身瘫软,脏腑溃烂,十二时辰内必死!无解!”**
沙盘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如同魔音灌耳,瞬间撕裂了草料场的死寂。
顾西风和李拾的脸色,在沙盘血光的映照下,变得一片惨白。
十二个时辰!只有十二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