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舰店二楼那能把人耳朵震聋的喧嚣,被厚实的橡木门一关,瞬间像是被塞进了另一个世界。前头是烈火烹油,后院却成了沉入水底的古瓷瓶,静得能听见月光流淌的声响。
清冷的月华,真跟打翻了水银罐子似的,泼得满地都是。青砖地面被洗得发亮,堆积如山的货物箱笼拖出奇形怪状的影子,角落里那棵上了年纪的老桂树最是得意,枝叶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在地上铺开了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风里全是它的味儿,那桂花甜香霸道得很,简直凝成了粘稠的蜜糖,丝丝缕缕地在清冽的夜风里打滚、浮动,吸一口,五脏六腑都跟着甜腻起来。
赵大锤那铁塔般的身板,此刻正有点泄气地靠在老桂树粗糙的树干上。白日里那个眼神锐利、腰板笔挺、令行禁止的百户军官的壳子,似乎被这月光和花香给泡软了,剥了下来。眉宇间残留着挥不去的疲惫,更添了几分与这静谧格格不入的僵硬和不自在。他一只大手攥着个不大的粗陶坛子,坛身圆溜溜的,正是白天苏甜儿趁着没人注意,飞快塞到他怀里的那坛子桂花酿。月光落在他轮廓硬朗的侧脸上,紧抿的嘴唇线条绷得死紧,透着一股子笨拙的、近乎手足无措的紧张。
细碎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踩着月光来了。
苏甜儿从后厨那片暖融融的阴影里转了出来。换下了那身沾着面粉和糖霜、烟火气十足的工服,一身素净的浅青色细布衣裙,衬得人像一株新抽芽的柳。发髻挽得简单,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别住,几缕碎发柔顺地贴在颈边。月光落在她身上,仿佛给她笼了一层薄薄的、会发光的纱。眉眼低垂着,带着糕点师傅特有的那种温软和专注,像在检查一炉即将出炉的点心火候。
“赵…赵大哥。”声音细细软软的,像羽毛尖儿扫过心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风一吹就要散的颤音。她走到树下,隔着一臂宽的距离停下,空气里除了浓得化不开的桂香,还悄悄混进了一丝他身上特有的味道——汗味被夜风吹淡了,剩下皮革鞣制后的微涩和一种属于旷野的、干燥的气息。
“嗯。”赵大锤喉咙里滚出一个音节,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举起手里的粗陶坛子,笨拙地晃了晃,泥封纹丝不动,反倒显得他更窘迫,“这酒…闻着,很香。”他试图用蛮力去抠那封口的泥巴。
“我来吧。”苏甜儿上前一步,很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坛子。她的指尖,带着糕饼师傅特有的微凉和细腻,就那么不经意地、极轻极快地擦过了赵大锤握坛口的手背——那片皮肤常年握刀拉弓,粗糙得像老树皮。
“嘶…”两人同时像被看不见的针扎了一下,猛地一颤!一股细微却强烈的电流感瞬间从相触的地方窜开。苏甜儿飞快地低下头,耳根在月光下染上了一层可疑的薄红。她稳住心神,手指灵活地在那泥封边缘几个特定的位置轻轻一扣、一旋,只听得“啵”的一声轻响,泥封应手而开!
刹那间,一股比空气中浮动的香气更加醇厚、更加霸道、仿佛凝聚了整棵桂树精华的甜香,混合着粮食发酵的醇厚气息,如同无形的暖流,猛地从坛口喷涌而出,瞬间将两人包裹!这香味儿,稠得能拉丝,甜得人心尖发颤,又带着粮食酒特有的、令人微醺的底气。
苏甜儿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两个小小的粗陶酒杯——杯子烧得粗糙,形状也不甚规整,一看就是自家窑口的便宜货,却洗刷得干干净净。她微微侧身,就着清冷的月光,将坛中清亮如琥珀的酒液,缓缓注入杯中。月光调皮地在澄澈的酒液里跳跃、打滚,碎成无数点细碎的银星,在小小的杯盏里荡漾。
“白天…多谢你托人特意送来的那些边关干桂花。”苏甜儿将其中一杯酒递给赵大锤,声音低柔得像在说悄悄话,“比我之前在铺子里买到的那些,香得…不一样。”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贴切的词,“更沉,更烈,像是…把塞外的风霜都吸进去了似的。今天新蒸的那批桂花饼,用了这花儿,味道…特别正。”说到自己的点心,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小骄傲。
赵大锤接过那小小的陶杯。指尖传来陶壁温润的触感和杯中酒液冰凉的刺激。他闷闷地“嗯”了一声,像是喉咙被堵着:“山里风大,霜气重,日头又毒…花,开得少,香得…也烈。” 他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说完,仿佛为了掩饰什么,猛地一仰头,将杯中酒狠狠灌下去一大口!辛辣裹着浓郁的甜香,如同一条滚烫的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一颤!这火烧火燎的感觉,非但没能压住心口那擂鼓般的心跳,反而像是添了把柴。
他握着空杯,指节捏得有些发白,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挤出几个字:“你…你喜欢就好。”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淹没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里。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了。
夜风穿过老桂树的枝叶,发出低沉的、连绵不绝的沙沙轻响,如同情人的絮语。远处,旗舰店二楼那隐约的喧闹声,似乎终于落下了尾声,只剩下零星的杯盘碰撞声和模糊的告别话语。这沉默非但不显尴尬,反而像一层无形的、温暖的纱,将两人轻轻包裹。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宁静,在浓郁的桂花香和酒气中缓缓流淌,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彼此的心防。
赵大锤又低头啜饮了两小口杯中的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摇晃,映着他眼底翻腾的、越来越汹涌的情绪。他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将杯中残酒一口饮尽!
“啪嗒。”一声轻响,空杯被他放在脚边的青砖上。
他深吸一口气,那动作仿佛要吸干周围的空气,带着一种上阵搏杀般的决绝。然后,他那只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老疤的手,有些迟疑地、笨拙地探进了自己怀里那个最贴身的口袋里。
摸索着。
动作带着一种与他魁梧身形极不相符的小心和…羞涩?
终于,他掏出了一个用洗得发白、边缘都有些毛糙的粗布,仔细包裹了好几层的小东西。那包裹的形状,方方正正,只有半个掌心大小。
赵大锤摊开自己蒲扇般粗糙的大手。月光毫无保留地洒落,照亮了他掌心的物事。
一块玉佩。
不大,形状是最简单、最朴拙的平安扣样式。玉质算不得顶级,甚至带着些天然的水线和絮状物,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如同凝脂般的莹白色泽。它被打磨得异常光滑,边缘圆润,仿佛被人摩挲过千遍万遍,透着一种被岁月和体温浸透的暖意。
“这个…给你。”赵大锤的声音绷得死紧,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他的目光死死黏在自己掌心的玉佩上,仿佛那上面刻着天书,根本不敢抬眼看近在咫尺的苏甜儿,黝黑的脸膛在月光下也遮掩不住那股子热气腾腾的红晕,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是什么好东西…真的不值钱…”他语速飞快,像是怕被打断,又像是急于撇清这物事的价值,“去年冬里,在宣府那边剿一股子流窜的马匪…追进个山沟沟,端了个他们落脚的地主老财的破院子…人都跑光了,就剩个塌了半边的灶房…我在那冷灶坑灰堆里扒拉出来的…兴许是那家婆娘慌乱里掉下的…灰扑扑的…就看着…看着还算圆乎…”
他越说越急,越说越乱,逻辑颠三倒四:“我…我就顺手揣兜里了…想着…想着…玉养人…” 他猛地顿住,像是被自己的话噎住了,脸憋得更红,额角的汗珠汇成一小股,顺着鬓角滑了下来,砸在青砖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笨拙得让人心头发酸。
苏甜儿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撞得肋骨都隐隐作痛。她屏住呼吸,伸出的手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微颤。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触碰到他粗糙掌心的边缘,然后轻轻拈起那块温润的玉佩。
入手是意料之中的温润细腻,带着他贴身存放的、属于他身体的热度,熨帖着她的指尖,一路烫到心尖。
她借着清亮的月光,将玉佩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圆环形的玉体,中央的孔洞打磨得光滑无比,边缘流畅圆润。玉质算不上通透,却有种内蕴的、柔和的光华。
“翻…翻过来看看。”赵大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哑得厉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如同等待审判般的期待和忐忑。
苏甜儿依言,将温润的玉环轻轻翻转。
在玉佩光滑的背面,靠近边缘处,月光清晰地照出了两个小小的字——
**平安**。
不是印刻,不是描画,是硬生生用刀子刻进去的!
那字迹,是极其端正的蝇头小楷,却透着一股子与字体本身不符的笨拙和…蛮横的力道。每一笔,每一划,都刻得极深!深得仿佛要穿透这玉璧!刻痕边缘甚至带着细微的、不规则的崩裂痕迹,像是有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屏住呼吸,一点一点,艰难地、执着地,用最不趁手的工具,在坚硬的玉石上留下这最深重的烙印。
苏甜儿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深刻入骨的刻痕。冰冷的玉石,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蜷缩。
她眼前瞬间模糊了。
视线里,不再是月下温润的玉佩。她仿佛看见了边关朔风怒号的寒夜,看见了跳动的、昏黄摇曳的篝火。一个铁塔般的汉子,笨拙地蜷缩在火堆旁,粗糙得能刮破皮肉的手指,死死捏着一把用于剥皮削骨的锋利匕首。他眉头拧成疙瘩,额上青筋暴跳,屏着呼吸,用那匕首尖锐的刀尖,对着掌心这块小小的、顽固的石头,一下,又一下,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刻凿。坚硬的玉屑崩飞,或许溅进了他的眼睛,或许划破了他握玉的手指…他不管不顾,只是咬着牙,瞪着眼,如同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固执地要将“平安”二字,刻进这冰冷的石头里,刻给…远在北平城,在灶台前忙碌的那个身影…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心疼和难以言喻暖流的浪潮,猛地冲垮了堤坝!瞬间涌上鼻尖,冲进眼眶!视线彻底模糊了,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在月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
她猛地抬起头,盈满水光的眸子,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深深地、一瞬不瞬地,望向眼前这个紧张得几乎要同手同脚、窘迫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的男人。
赵大锤被她这含泪的目光看得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黝黑的脸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刻…刻得丑死了…歪歪扭扭的…你别…别嫌弃…我就是…就是想着…你天天在后头做饼…那么辛苦…平平安安的…就好…”
他的话,被一个轻柔却无比坚定的动作打断了。
苏甜儿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将那块还带着他掌心滚烫温度的“平安”玉佩,紧紧地、紧紧地贴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隔着薄薄的衣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玉佩的轮廓和那深刻字迹的凹凸。冰凉很快被她的体温焐热,熨帖着,直烫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同时,她的另一只手,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抓住了他那只粗糙的、布满厚茧和老疤的…手腕。
她没有说话。
一个字也没有。
只是仰着脸,用那双被泪水洗过、此刻盈满了清冷月华和滚烫情意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望着他。那目光里,有感激,有心疼,有理解,有温柔,有千言万语无法诉说的情愫,更有一种无声的、磐石般的承诺和回应。
赵大锤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血,如同烧沸的岩浆,“轰”地一声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名为“紧张”和“笨拙”的弦,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瞬间熔断了!烧成了灰烬!
所有的窘迫、所有的语无伦次、所有战场杀神面对儿女情长时的无措,都被这无声的目光彻底融化、蒸腾。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那只被苏甜儿抓住手腕的大手,猛地翻转过来,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温柔,用自己的手掌,完全地、密密实实地,包裹住了她那只微凉的、纤细的、沾着面粉和糖霜也依旧柔软的手。
粗糙得如同砂石的老茧,包裹着细腻如羊脂的肌肤。冰凉的指尖被滚烫的掌心焐热。一种无声的电流,从紧密相贴的皮肤间流淌而过,酥麻感直抵灵魂深处。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老桂树的枝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婆娑的树影在青砖地面上晃动、交织。
树下,两个身影,一高大,一纤细,一站,一倚。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掌心传递的温度,听着彼此如擂鼓般的心跳渐渐合成一个节拍。
月光温柔地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那两道影子,在摇曳的桂影中,悄悄地、无比自然地,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