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就在刚才，李拾那方寸之间的青铜沙盘像是被无形之手猛地扯开、延展，瞬息间覆盖了整个中军大帐的硬土地面。原本笨重的木质支架、粗糙的沙土模型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实的光影。
这是一幅震撼人心的北疆巨图。蜿蜒的长城不再是单调的土黄色线条，而是由无数跳跃的光点构成，如同一条沉睡的巨龙，鳞片在幽暗中呼吸闪烁。关隘雄城巍峨耸立，细节毕现，连垛口上的砖石纹理都隐约可见。山川不再是简单的起伏轮廓，光影流转间，能清晰看到山脊陡峭的坡度、沟壑深邃的阴影，甚至模拟出山风掠过林梢带起的细微光尘。
整个沙盘，活了过来。不再是冰冷的模型，而是整个大明北疆的微缩投影，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精密与浩瀚。
李拾站在光幕边缘，指尖凌空虚划，动作带着一种程序员调试后台般的熟稔。随着他指尖的轨迹，地图上代表代县的光点猛地亮起，向上投射出一片半透明的立体光幕，一行行清晰的数据流瀑布般刷下：
【节点：代县】
【防御等级：乙中（黄）】
【物资储备：粮秣（充足），箭矢（78%），火器（41%），滚木礌石（63%）】
【人力缺口：资深匠户（急需）】
【缺口详情：城墙修缮（需熟练石匠x1200），火器维护（需铁匠x800），大型器械组装（需木匠x500），了望塔加固（需泥瓦匠x500）】
【综合缺口评估：匠户缺口≥3000人】
光幕右上角，一个代表“严重警告”的猩红三角标志疯狂闪烁，无声地尖叫着。
李拾眉头都没皱一下，手指向西北方向一划。大同的光点应声膨胀，另一片光幕弹射而出，数据更加触目惊心：
【节点：大同】
【防御等级：甲下（橙）】
【人力缺口：匠户（危急）】
【缺口详情：巨型城防器械制造（需大匠x1500），火药配比与填充（需火药匠x1000），地下工事挖掘（需土工x2000），马匹装备维护（需皮匠x500）】
【综合缺口评估：匠户缺口≥5000人】
“哗……”
帐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几个年轻的参将盯着那跳动的猩红数字和刺眼的“危急”字样，脸色都有些发白。沙盘上的光影映在他们眼中，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足以压垮防线的千斤重担。
李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那细微的骚动，带着一种看透全局的冷静，或者说，是系统管理员面对服务器报错时的麻木：“诸位将军请看，代县，缺三千。大同，缺五千。”
他的指尖在巨大的光影疆域图上快速移动，每一次轻点，便有一处要害节点亮起，弹出同样令人心悸的光幕和猩红的缺口数字。宣府、偏关、雁门……一处又一处，光点接连亮起，如同在幽暗的疆域图上点燃了十九盏不祥的血灯。
十九处！整整十九处刺眼的红点，如同十九块狰狞的疮疤，遍布在代表大明北疆的光影地图上，无声地淌着脓血。每一个红点都代表着一个巨大的、亟待填补的人力窟窿。帅帐内落针可闻，只有光影沙盘本身发出的极低微的嗡鸣，以及众人沉重的心跳。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陡然炸开！
是剑鞘！朱棣腰间那柄象征着无上权威的永乐剑，连鞘带柄，被他抡圆了手臂，狠狠砸在了光影沙盘上宣府的位置！
没有实物碰撞的碎裂声，但那片代表着宣府的立体光幕，在剑鞘砸落的瞬间，如同遭受了无形的重击，猛地向内剧烈凹陷、扭曲！光幕上代表宣府的数据流疯狂闪烁、错乱，爆出一片刺目的红光警报！整个巨大的光影沙盘也随之剧烈波动，光线明灭不定，仿佛整个北疆都在这位帝王的暴怒下瑟瑟发抖。
朱棣的脸色铁青，眼底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像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他盯着那片扭曲的宣府光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碴子和火星子：“十！日！之内！给朕补足！少一个匠户，军法——伺候！”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将领的心头。
几乎是朱棣话音落下的同一刹那，沙盘正上方，一片极其突兀的猩红光幕猛地弹出！巨大、刺眼，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强制性。
光幕中央，是阿拉伯数字构成的巨大倒计时：
【10天 00时 00分】
字体方正，边缘锐利，猩红得如同刚刚凝固的鲜血。
这鲜红的倒计时下方，一行同样刺眼的小字滚动浮现，带着冰冷的、系统提示般的口吻：【资源缺口修复倒计时已启动。逾期未完成，将触发‘军法’模块预设惩罚。请相关单位（宣府、代县、大同…等19节点）全力执行。】末尾，甚至还附带了一个小小的、闪烁的骷髅头表情符号，充满了恶作剧般的恶意嘲讽。
整个帅帐，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刚才的凝重被一种更荒诞、更令人窒息的气氛取代。将军们看着那悬浮在沙盘上方的巨大血字倒计时，看着那骷髅头，表情精彩纷呈，混杂着震惊、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这哪里还是杀气腾腾的中军大帐？这分明是后世那些大厂里，产品经理拍着桌子吼“项目deadline提前了！搞不定全员滚蛋！”的死亡会议室！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铁与血的味道，还混杂了一种名为“KpI”和“末位淘汰”的恐怖气息。
朱棣也被这过于“现代化”的倒计时界面弄得怔了一瞬，他盯着那个骷髅头，眼角肌肉狠狠抽动了两下，握着剑鞘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最终，他只是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目光如刀，扫过帐中噤若寒蝉的将领们。
无形的压力，比刚才单纯的帝王震怒，更让人头皮发麻。
就在这死寂即将凝固成冰的时刻——
“抓贼啊——！”
“有奸细！拦住他！”
凄厉到变调的呼喊，如同烧红的刀子，猛地捅破了帅帐外压抑的平静！紧接着是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沉重的脚步声、混乱的撞击声，还有某种压抑的痛苦闷哼，瞬间交织成一片！
帐内的死寂被粗暴撕裂。朱棣眼中寒光暴涨，厉喝：“怎么回事？！”
帅帐厚实的门帘被一名亲兵猛地撞开，他脸上还带着惊怒和一丝难以置信：“陛下！王爷！有…有探子！混在刚押解进来的那批候审工匠里！意图…意图测绘沙盘！”
“测绘沙盘？”李拾心头猛地一跳，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北元探子，目标不是刺杀，不是烧粮，而是测绘这个刚刚升级、代表着大明北疆最高机密的九边沙盘？
混乱的中心在帅帐西侧临时圈出的空地。几十个衣衫褴褛、满身尘土的工匠瑟缩着蹲在地上，被手持利刃的军士团团围住，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茫然。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引起骚动的，是空地边缘靠近帅帐栅栏的地方。一个同样穿着破烂匠户短褐的身影，动作却与周围瑟瑟发抖的工匠截然不同！他身形异常矫健，像一头在羊群里暴起的恶狼，正利用混乱和人群的阻挡，以惊人的速度扑向帅帐木栅栏的缝隙！他左手捂着小臂，鲜血正从指缝里不断渗出，显然是刚才被军士所伤。但他的右手，却死死攥着一卷东西！
目标明确——栅栏缝隙外，就是广阔的军营和黑暗的旷野！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道黑影如同早已蛰伏在阴影里的致命毒蛇，无声无息地从帅帐的阴影角落激射而出！
是韩千乘！
他不知何时已占据了一个绝佳的狙击位——帅帐侧后方一处堆叠的粮草麻包顶端。整个人伏在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手中那张造型狰狞、通体黝黑的钢臂劲弩，在混乱火把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光泽。
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上弦、瞄准、激发，一气呵成，流畅得如同呼吸般自然。
嘣——嗡！
弩弦震动的低沉颤音，短促而致命！
一道比夜色更浓的乌光，撕裂了混乱的空气！
那名探子已经扑到了栅栏边，右手抓着那卷羊皮纸似的东西，正奋力要将身体从缝隙中挤出去！他的脸上甚至已经浮现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扭曲狂喜！
噗嗤！
利器穿透皮肉筋骨的闷响，清晰得令人牙酸！
乌光精准无比地贯穿了探子那只攥着羊皮纸的右手手腕！巨大的动能带着他的手臂狠狠向后一掼，将他整个人钉在了旁边一根粗壮的支撑帅帐的原木立柱上！
“呃啊——！”探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剧痛让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痉挛。那卷羊皮纸再也握不住，从他被贯穿、无力张开的手指间滑落。
火光摇曳中，那卷羊皮纸打着旋儿，不偏不倚，飘向空地中央为了照明和取暖而点燃的一个小小火塘！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空气。
“图！”朱棣瞳孔骤缩，厉声喝道。
周围的军士也反应过来，立刻有人扑向火塘，试图抢救。但距离太近，羊皮纸下落的速度太快！
嗤——！
带着火星的灰烬随着一股青烟腾起，一股焦糊蛋白质混合着油脂燃烧的呛人味道瞬间弥漫开来。羊皮纸的边缘迅速卷曲、碳化，明亮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古老的载体。
“完了……”一名冲在前面的军士看着瞬间被火焰吞没大半的羊皮纸，绝望地刹住了脚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至关重要的证物即将化为飞灰的瞬间，一道身影以超越常理的速度斜刺里插上！
是李拾！他几乎是和朱棣的喝声同时启动，目标明确——不是抢救整张图，而是那燃烧的羊皮纸最核心、似乎被卷在中心、尚未完全被火焰波及的一小块区域！
他的动作毫无章法，带着一股街头混混抢食般的狠劲和不顾一切，完全无视了那灼人的热浪，右手闪电般探入跳跃的火焰边缘！
“嘶！”指尖传来的剧痛让李拾倒吸一口冷气，但他动作丝毫未停，五指猛地一抠一扯！
一块巴掌大小、边缘还在冒着细小火星和青烟的焦黑残片，被他硬生生从火舌的獠牙下撕了出来！羊皮纸本身的韧性在高温下变得脆弱不堪，这一扯，除了这块核心残片，其余部分瞬间在火焰中彻底化为飞灰。
李拾捏着那滚烫的残片，飞快地甩着手，像是捏着一块刚从炉膛里扒出来的炭，龇牙咧嘴，指尖和残片接触的地方传来清晰的灼痛感，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皮肉焦糊的味道。
“你……”朱棣看着他冒烟的指尖和被烫得通红的皮肤，眉头紧锁。
“皮外伤，死不了！”李拾咬着牙，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发颤，但眼神却锐利得吓人。他顾不上手指的疼痛，将那块还在冒烟的焦黑残片小心翼翼地移到眼前，借着旁边军士慌乱举起的火把光亮，用力吹去表面的浮灰和未燃尽的细小碳粒。
焦黑卷曲的残片上，大部分区域已经被烧得一片模糊，只剩下焦炭般的纹理。然而，在残片靠近中心、相对保存最完好的那一小块区域，一个图案顽强地显露出来。
那并非北元常见的狼图腾，也非任何已知部落的徽记。
图案线条简洁而奇异，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工业化的几何美感。主体是一个浑圆饱满的轮廓，圆润的耳朵，两点醒目的黑色眼斑，憨态可掬中透着一丝神秘。在这圆润的头部下方，勾勒着几道充满力量感的粗犷线条，如同某种巨大机械的排障器，又像是某种古老而坚固的图腾基座。
最显眼的，是那图案的双眼位置，两点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光芒，在焦黑的底子上若隐若现地闪烁着，如同深埋地底的某种能量核心在呼吸。
整个帅帐，再次陷入一种比之前更加诡异的寂静。将领们伸长了脖子，看着那残片上古怪的图案，脸上写满了困惑和茫然。
朱棣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闪烁幽蓝光芒的熊猫图案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认得这个标记！就在不久之前，在关于那种能喷吐白烟、力大无穷的钢铁巨兽——蒸汽铁车的绝密奏报里，这个看似憨厚的异兽图案，被清晰地描绘在车头最醒目的位置！
“煤精石……”李拾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和恍然，打破了死寂。他捏着那块滚烫的残片，指尖的灼痛感似乎都被心中的惊涛骇浪压了下去。他抬起头，迎向朱棣那冰锥般刺骨的目光，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结论：
“陛下，他们在找的，根本不是沙盘本身。他们在找驱动这沙盘的能源核心！”
他举起残片，那熊猫徽标在火光下幽光流转：“这图腾，只属于一种东西——驱动蒸汽列车的煤精石！沙盘升级后的核心动力，用的就是那东西！”
“北元的目标，是沙盘的心脏——煤精石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