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晃晃悠悠,拽着思绪沉回六年前的方壶。
硝烟好似浸透血的破布,把整片天空染成浑浊的灰红色,你趴在桌案之前,眼镜已经摘了放到一边,面前铺着一幅破损的《星槎海幻想图》。你小心翼翼地用米汤一一粘过去,尽可能的把这些被父亲撕碎的地方修复好。
你吸了吸鼻子,满脑子都在想哪块碎纸没对齐,因而没听见远处越来越近的炮火声,等灼热的气浪卷着碎石砸在脚边,你才后知后觉地慌了神。
你慌慌张张把画卷好揣在怀里,连眼镜都顾不上了,抱着画就拼了命往通风口外爬。指尖被铁皮划出血,十指连心,很痛,但你丝毫不敢停,对生的渴望让你抛却了对痛的感知,直到跌跌撞撞滚进断墙后的阴影里,才算勉强松了口气。
“咳、咳……”
十岁的身子缩在砖石后,止不住地发抖,指尖更是颤得不像话。你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曾经熟悉的朱楼黛瓦全成了断壁残垣,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和记忆里飘着桂花香的方壶判若两人。
困惑像藤蔓缠住心口,愈来愈紧,让心跳的搏动都显得震耳欲聋,偶尔还会泛起抽抽的疼。你环抱着自己,口袋里的颜料罐因动作滚出来,群青色顺着瓦砾缝往下渗,在灰扑扑的废墟里滴出一道委屈的泪痕。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你感到了由衷的茫然。
虽然,你看着方壶永远是隔了窗户、隔了玻璃的,但好不容易一次走向外界,第一次设身处地地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
一道身影的出现打乱了你的思绪。
狐人从破损的掩体后翻身跃出,破碎的披风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度,像极了你画到一半被撕碎的星空。如光般突兀降临的白色女子肩甲还沾着血与尘,但眼中的那抹青色比你最爱的群青还要亮,让你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喂!那边的小孩!”
她声音清亮,话音未落便挥起战戟,寒光闪过,坠落的碎石被劈成两半,只剩一点尘埃窸窸窣窣落在你的脑袋上,让你打了个小喷嚏。
狐人抬腿上前,戟尖一挑,刚好勾住你滚远的颜料罐,将其稳稳攥在手里后,她左右上下认真瞧了瞧,挑眉嘀咕了一句,“这年头还有人带颜料上战场?——但这群青颜色倒是相当不错。”
她看向你,单膝跪地与你平视,披风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纸(你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刚修好的画又变得破破烂烂了),她目光顿了顿,把小小的颜料罐递给你,见你接了才开口。
“这里现在很不安全,你知道「青丘军」的临时指挥点在哪不?”
你看着她的眼睛,抿着发颤的唇,声音细若蚊蝇,“…不知道、我,我也不明白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闻言陡然一愣,像是突然哑了。
远处的爆炸声忽地逼近,飞霄瞳孔微缩,她反应极快,一把扯过披风裹住你,就带着你滚进旁边的弹坑。泥土簌簌落在肩头,紧接着有炮火在头顶炸开,震得你浑身一颤。
她把你往怀里摁得更紧了一些,用自己的身躯作为最后一道屏障。于是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变小了,转而出现的是彼此偶尔会重叠的心跳声,以及她的轻哼。
那调子软乎乎的,是你没听过的曲,却让此刻无比慌乱的心神缓缓安定下来。
“——”
与你说完了路线,她把战戟插在坑边,青色的风顺着枪杆漫开,又伸手把你怀里漏出来的画纸碎片往里塞了塞,生怕被风刮走。
震动中,她像是生怕你听不见一样,凑到你耳边大喊——
“小孩!要是能活过今天——来曜青给我画真正的星槎海!包吃包住!”
她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你手里,你低头去看,只见上方刻着「青丘先锋飞霄」,字迹刚劲,恰似这人。
你慌乱中摸出口袋里那管最珍视的群青颜料,顾不得其他,就把它一股脑塞进她染血的臂甲缝隙,像是把唯一的念想,都托付给了这抹突然出现的光。
“我是、我是折枝!”
你把声音拔高了一些,对上她罕见怔愣的样子,抱紧了怀里的画。
“飞霄…姐姐,你也是!要活下来!”
飞霄的瞳孔晃了晃,再笑的时候,露出了虎牙。
“哈……好!”
……
啊,对,你还记得的。
在那之后,与父母亲再相聚时…父亲抱住你的力道重到让你发疼,他似乎还在哭呢,毕竟落在肩头的液体比雨烫,比血清。
只是,为什么会突然间想起这件事儿呢?
你呆呆地看向眼前的狐人。她的服装与你记忆中的已经大变了样,显得更加飒沓潇洒,可容颜和笑意却半点未改。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吧,所以你一时间晃了神。
飞霄捏着那管早已干涸的群青颜料,在你轻轻晃了晃,你的视线不自觉追随下去,发现颜料管上的血迹已经淡成褐色,却没有什么被磨损的痕迹,显然被她保存得完好。
“看来你还记得?那我就放心了。”
她清了清嗓子,突然凑近过来,压低了声音。
“根据《曜青军事管制条例》第9条——”她故弄玄虚了一阵,又把声音抬高,“本将军征用你当专属画师啦!月薪50万,包吃包住!”
不是收留,而是聘用。不是施舍,而是肯定你的能力。
“……”
怎么办,你又有些想哭了。
你狼狈地躲开她的视线,偷偷摘下眼镜,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但泪水就像开了闸的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乃至心头的情绪也点点滴滴的流出来,把袖口都打湿了。
于是你一声不吭地扑到了她的怀里。
依然是熟悉的温度,依然是熟悉的心跳,而这次的她在笑。
“哎哟喂——!”
飞霄的手臂稳稳地环住你后背,很是熟练地拍着,声音柔和了不知道多少度,“没事!…你飞霄姐姐就在这呢。”
“以后,曜青就是你的家了。”
……
“房租?…啊,这个其实并不、”
看着你极为坚定的眼神,飞霄有些哑然,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唉,好吧,我知道了,我们的小枝不喜欢欠人情。要不这样吧,房租就用你笔下的曜青云霞来抵——如何?”
一旁的椒丘笑吟吟地展开了租房合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唯独违约金那栏,画着个圆滚滚的狐狸头像。耳朵尖翘着,尾巴勾成个圈,单看线条,你实在分不清这是椒丘画的还是飞霄的画的。
总之肯定是他们其中一个谁画的吧。…不过,就连这一点都想到了吗?不愧是狐狸。
你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