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京西屯田营地,空气中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昨夜一场初霜,给刚刚翻垦的土地披上了一层银白。然而比天气更冷的,是振武营将士们的心。
中军帐前的空地上,整齐地排列着五十七具棺木。每一具棺木前,都站着一名手持火把的士兵,面色肃穆。这些都是在与流寇战斗中牺牲的将士,他们的遗体刚刚被清洗整理,换上了崭新的军服。
张世杰一身素服,站在棺木前,目光从每一具棺木上缓缓扫过。他记得这里面每一个人的名字,记得他们来自哪里,记得他们在战斗中的表现。
赵铁柱捧着名册,声音哽咽地念着一个个名字:“王二狗,河南开封人,年十九,杀敌三人,身中七箭而亡...” “李大牛,陕西榆林人,年二十二,斩杀流寇头目一人,力战而竭...” “赵小虎,北直隶人,年十八,为救同袍,以身挡刀...”
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名士兵将火把投入棺木前的柴堆。火焰腾空而起,映照着在场每一张悲戚的面孔。
许多士兵已经忍不住抽泣起来。这些死者中,有他们的同乡,有他们的战友,有的甚至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张世杰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战场。箭矢破空声,刀剑碰撞声,伤者的哀嚎声,还有那些年轻士兵临死前的呐喊...
“将军...”赵铁柱念完最后一个名字,已经泪流满面,“五十七位兄弟,都...都在这儿了。”
张世杰缓缓睁开眼,目光如炬。他走到场地中央,面向全体将士,声音沉痛却清晰:
“这些躺在这里的,是我们的兄弟!他们用鲜血和生命,保卫了京师,保卫了身后的父母妻儿!今天,我们在这里送他们最后一程,但他们的英魂,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我知道,大家都在想,这些兄弟走了,他们的家人怎么办?他们的父母谁来养老送终?他们的妻儿谁来抚养照料?”
这话说到了每个士兵的心坎上。当兵吃粮,最怕的就是战死沙场后家人无人照料。往日里,朝廷的抚恤往往被层层克扣,到家属手中时已经所剩无几。
“今天我张世杰在此立誓!”张世杰声音陡然提高,“凡我振武营将士,战死者抚恤银一百两,永业田十亩!父母由营中供养终老,子女由营中抚养成人!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全场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一百两银子、十亩永业田,这在大明军队中是前所未有的重恤!更不用说供养父母、抚养子女的承诺了!
“将军万岁!”不知谁先喊了出来,顿时响成一片。许多士兵激动得跪地叩拜,泪流满面。
张世杰抬手止住欢呼,沉声道:“但这还不够!这些兄弟为我们而死,我们不能让他们在天之灵寒心!赵铁柱!”
“末将在!” “即刻带人,将这五十七位兄弟的抚恤银两和地契,亲手送到他们家人手中!若有半分克扣,军法处置!” “遵命!”赵铁柱高声应道。
“王勇!” “末将在!” “立即在营中设立忠烈祠,供奉所有战死将士的牌位,让后人永远铭记他们的功绩!” “遵命!”
安排完毕,张世杰走到棺木前,深深三鞠躬。全体将士随之行礼,气氛庄严肃穆。
葬礼结束后,张世杰立即投入到抚恤的具体工作中。他亲自核对每一份抚恤名单,确保没有遗漏;亲自检查每一份地契,确保合法有效;亲自监督银两的封装,确保足额发放。
“将军,这些事交给下面人办就好,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赵铁柱担忧地劝道。
张世杰摇摇头:“这些都是为我们而死的兄弟,我必须亲自处理,才能安心。”
这时,帐外传来一阵骚动。一个亲兵进来禀报:“将军,营外来了一大群人,说是阵亡将士的家属,要求见将军。”
张世杰立即起身:“快请他们进来。”
很快,一群衣着朴素的百姓被引了进来。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怀抱婴儿的妇人,有面黄肌瘦的孩子。他们一见到张世杰,就纷纷跪地叩头。
“将军大恩大德啊!” “多谢将军为我们做主!” “孩子他爹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张世杰连忙扶起众人:“快快请起!世杰愧不敢当!这些兄弟为国捐躯,这是他们应得的。”
一个白发老妪颤巍巍地抓住张世杰的手:“将军啊,我儿子当兵十年,从未见过哪个将军像您这样,把咱们这些军户当人看...这一百两银子,十亩地,够我们老婆子活下半辈子了...”
说着,老妪又要跪下,被张世杰紧紧扶住。
一个年轻妇人抱着婴儿,泪流满面:“将军,我丈夫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原本以为活不下去了,没想到...没想到...”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张世杰看着她怀中的婴儿,心中酸楚。他转身吩咐道:“传令下去,所有阵亡将士的子女,除抚恤外,每月另发米一斗,钱一百文,直至成年!”
“将军!”妇人激动得就要跪下,被张世杰拦住。
“这是我应该做的。”张世杰温和道,“你们的丈夫、儿子是为国捐躯的英雄,我们不能让英雄的家人寒心。”
就在这时,帐外又传来通报:“将军,兵部陈侍郎来了。”
张世杰眉头一皱。兵部右侍郎陈新甲,是杨嗣昌的心腹,这个时候来,必定不怀好意。
“请他进来。” 陈新甲带着几个随从,大摇大摆地走进帐中。看到满屋的军属,他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张将军真是爱兵如子啊。”陈新甲阴阳怪气地说,“不过,将军可知我朝抚恤自有定例?你这般擅自提高抚恤标准,怕是于法不合吧?”
帐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军属们都露出担忧的神色。
张世杰平静道:“陈侍郎此言差矣。这些将士为国捐躯,多给些抚恤,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若是朝廷银两不足,我张世杰愿意自掏腰包!”
“自掏腰包?”陈新甲冷笑,“张将军好大的口气!这一人一百两,五十七人就是五千七百两!再加上永业田...将军莫非有什么生财之道?”
这话中带刺,暗指张世杰贪污受贿。
张世杰尚未回答,那个白发老妪突然冲上前来,指着陈新甲骂道:“你这个狗官!我儿子当兵十年,每次战死兄弟的抚恤,都被你们这些贪官克扣!如今张将军为我们做主,你还要来刁难!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其他军属也纷纷围上来,怒视陈新甲。
“就是!你们这些当官的,只知道克扣我们穷苦人的卖命钱!” “张将军是好人!你们不许害他!”
陈新甲被围在中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强自镇定道:“放肆!本官是按朝廷法度办事!你们这些刁民,想要造反吗?”
张世杰上前一步,挡在军属身前:“陈侍郎何必动怒?百姓们只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若是兵部觉得我的做法不妥,大可上奏陛下,由圣裁决。”
陈新甲冷哼一声:“张将军放心,本官自会如实上奏!包括你擅自许诺永业田,收买军心之事!”
说罢,他拂袖而去。
帐内一片沉寂。军属们都担忧地看着张世杰。
“将军,是我们连累您了...”老妪愧疚地说。
张世杰笑道:“老人家不必担心。我既然敢做,就敢当。你们先回去好生安顿,有什么困难,随时来营中找我。”
送走军属后,赵铁柱忧心忡忡地道:“将军,陈新甲这一去,必定会在陛下面前进谗言。咱们得早做准备啊。”
张世杰点点头:“意料之中。你立即将咱们发放抚恤的详细账目抄录一份,准备好地契文书。若是陛下问起,咱们有凭有据,不怕他们诬告。”
“那永业田的事...” “永业田是陛下亲口允诺的,有旨意在此。”张世杰自信道,“他们在这上面做文章,是自找没趣。”
果然,第二天一早,宫中就传来旨意,召张世杰即刻进宫。
乾清宫内,崇祯面色阴沉地看着手中的奏疏。杨嗣昌和陈新甲站在下首,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
“张爱卿,陈侍郎弹劾你擅发抚恤,收买军心,可有此事?”崇祯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张世杰躬身道:“回陛下,阵亡将士抚恤,确有其事。但、收买军心之说,臣不敢苟同。”
“哦?那你倒是说说,为何将抚恤标准提高如此之多?又为何许诺永业田?”
张世杰不慌不忙,取出一本账册:“陛下明鉴。臣所为,皆按陛下旨意行事。这是发放抚恤的详细账目,所有银两来自陛下赏赐和臣的俸禄,未动用朝廷一分一毫。”
他又取出一卷文书:“这是永业田的地契文书,皆来自陛下所赐皇庄。陛下曾言,皇庄土地由臣全权处置,臣以此田抚恤烈士家属,正是物尽其用。”
崇祯接过账册和文书,仔细翻阅,脸色稍缓。
杨嗣昌见状,急忙道:“陛下!即便如此,张将军擅自提高抚恤标准,也是坏了朝廷法度!若各军效仿,朝廷如何负担得起?”
张世杰朗声道:“杨尚书此言差矣!正是因为朝廷抚恤不足,将士们才不愿死战!若能使将士无后顾之忧,何愁军队不能战?臣以为,非但不能降低抚恤,还应提高全军抚恤标准!”
“荒唐!”陈新甲斥道,“朝廷财政艰难,哪来这么多银两?”
“朝廷财政艰难,就更应该用好每一分钱!”张世杰针锋相对,“与其让贪官层层克扣,不如明发抚恤,激励军心!臣愿将振武营作为试点,若效果良好,再推广全军!”
崇祯眼中闪过思索之色。他深知军队腐败严重,抚恤银两往往到不了家属手中。张世杰的做法虽然打破常规,却未必不是一条新路。
“好了。”崇祯终于开口,“张爱卿也是一片苦心。此事朕自有主张,你们退下吧。”
杨嗣昌和陈新甲还想再言,见崇祯面色不悦,只得悻悻退下。
待众人退出,崇祯单独留下张世杰:“爱卿可知,朕为何不追究此事?”
张世杰躬身道:“陛下圣明,知臣一片公心。” 崇祯摇摇头:“不止如此。朕是要看看,你的这条路,能不能走得通。”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若是振武营真能因此士气大振,战力提升,朕不介意在全军推广。但若是失败了...”
“臣愿承担一切责任!”张世杰斩钉截铁道。
崇祯转身,目光锐利:“好!朕就给你这个机会。但你记住,朝中无数双眼睛盯着你,若有半分差池,朕也保不住你。”
“臣明白!” 离开皇宫,张世杰长长舒了口气。这场风波暂时平息,但他知道,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
回到营地,将士们纷纷围上来,关切地询问结果。当得知皇帝没有追究时,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然而张世杰注意到,赵铁柱面色凝重,似乎有什么心事。
“怎么了?”张世杰问道。 赵铁柱低声道:“将军,发放抚恤时,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 “有个叫周五的士兵,家中只有老母一人。我们去送抚恤时,发现老人已经...已经饿死了。”
张世杰心中一沉:“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我们与流寇交战的那几天。”赵铁柱声音哽咽,“邻居说,老人已经断粮多日,又不愿乞讨,就...”
张世杰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个孤独死去的老人。他的儿子为保卫京师战死,而他的母亲却在家中活活饿死!这是何等的讽刺!
“周五的抚恤银两和地契呢?” “已经追回,但...但没人可给了。” 张世杰沉默良久,缓缓道:“将周五的母亲以军属之礼安葬,与周五合葬。所有抚恤银两,用于修建忠烈祠。至于那十亩永业田...”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决然之色:“就命名为周五田,收获的粮食专门用于救助贫困军属。我们要让每个将士知道,即使他们战死,他们的家人也不会被遗忘!”
赵铁柱重重跪下:“将军!我代全军将士,谢将军大恩!”
消息传开,振武营上下无不感泣。许多士兵自发来到周五母子的墓前祭奠,发誓要誓死效忠张世杰。
然而,就在全军感泣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营地外的一个山头上,一个身影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收买人心?哼,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那人冷笑一声,转身消失在树林中。
暗处的敌人,从未停止过窥探。而张世杰的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