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陵渡的尘埃落定,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快。
黄佑德那场自以为是的“合法”围剿,最终竟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全民普法。
乡民们搬着小板凳,嗑着瓜子,把官府的公开听证会围得水泄不通,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家代表和官员为了几分地的补偿款争得面红耳赤。
这比听戏还过瘾。
一夜之间,“独立评估师”成了最炙手可热的行当,几个算盘打得噼啪响的账房先生,身价倍增,走在路上都有人躬身行礼,口称“评爷”。
四海银行的银票如流水般发下。
一个刚领了补偿款的老汉,小心翼翼地捧着钱,冲进城里最好的酒楼,点了一桌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菜。
酒过三巡,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张《明月日报》的复印件,对着上面“权利法案”几个大字,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这玩意儿,比财神爷还灵!”
老汉激动得满脸通红,对着报社的年轻记者,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
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行政危机,被化解于无形,甚至反哺了新政,成了它最坚实的基石。
据说,黄佑德经此一役,彻底心死,递上折子告老还乡,从此闭门谢客,再不见人。
旧时代的最后一道影子,悄然散去。
养心殿内,暖意融融。
小皇帝看着各地雪片般飞来的捷报,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他如今看黛玉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学生对老师的敬畏,而是混杂着一种对未知力量的、深深的着迷。
“太傅,朕今日算是真明白了。”
小皇帝放下奏折,由衷感慨。
“您这套‘规矩’,就像是神仙画下的圈。妖魔鬼怪在圈外张牙舞爪,看着凶,却一步也踏不进来。圈里的人,安稳得很。”
黛玉端着茶,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皇上,圈是画下了。”
“就怕圈里的人生了歪心思,自己变成了妖精。”
她的话音刚落,一名小太监便匆匆入内,双手呈上一封用细竹管密封的信件。
这是“明月信箱”的最高等级密信。
它意味着事关重大,且寄信人身份特殊,不愿通过常规渠道上达天听。
小皇帝好奇地看着黛玉撬开竹管的蜡封,取出一卷薄薄的信纸。
黛玉展开信纸,目光一扫。
她原本舒展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一下。
“怎么了,太傅?”小皇帝立刻察觉到了她神情中那一闪而过的变化。
“没什么。”
黛玉将信纸折好,收入袖中,神色已恢复如常。
“只是几只刚学会了用筷子的老鼠,就以为自己能上桌吃饭了。”
信,来自苏州。
信里没有状告,没有弹劾,只是一封陈情信。
写信人是苏州织造局的一位退休老画师,字迹清隽,文笔克制到了极点。
信中没有一句激烈的言辞,只是平铺直叙地讲述了一件事。
苏州知府李维,响应朝廷号召,计划在城郊开凿一条新运河,名曰“惠民渠”。
理由是引太湖之水,灌溉周边数万亩旱田,是造福一方的“公共利益”。
李知府严格按照《司法解释第一号》的程序,启动了“国家征收权”。
听证会开得声势浩大,评估小组抽选得“公平随机”,补偿款项也承诺得“足额到位”。
一切都完美无瑕,堪称新法推行的典范。
然而,老画师在信中,用近乎白描的手法,点出了几个“巧合”。
其一,所谓需要灌溉的数万亩“旱田”,半年前大多还是不值钱的荒地。这些土地,在近半年内,被一个神秘商队以极低价格悄然收购。如今,地契全在知府李维的内弟,本地富商张员外手中。
其二,被选中的三位“独立评估师”,一位的儿子刚被李知府举荐入府衙,另一位的布庄刚拿到府衙的大订单。
其三,规划中的“惠民渠”,走向蹊跷。它完美绕开了所有本地大族的祖坟田产,却恰恰要从一片聚居了几十户普通蚕农的桑林中穿过。而这片桑林的补偿款,按“普通农田”计算。蚕农们赖以为生的桑树,在评估报告里,被定义为“地上附着物”,一文不值。
老画师在信的末尾写道:
“太傅之法,如日月之光,照彻四方。然光下有影,鼠辈借光而行,窃国之肥,以充私囊。小民愚钝,辨不清其中曲直,只觉心中憋闷。闻‘明月信箱’可达天听,故冒死一言。若有谬误,罪在老朽一人。”
小皇帝也凑过来看完了信,一张俊脸气得发白。
“这……这李维,好大的狗胆!”
“他这是在钻新法的空子!他把太傅您的心血,当成了他自己发家致富的工具!”
“皇上息怒。”黛玉的声音依旧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这并非钻空子,而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宫墙外那一方四四方方的天空。
“一部法典,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颁布条文,只是让它降生。”
“风陵渡的案子,是它的第一次啼哭,让天下人听到了它的声音。”
她的声音顿了顿,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而苏州这件事,则是它第一次生病。病菌从它自己的身体里长了出来。”
“这说明,它的血肉正在生长,也说明,它需要更强的免疫之力。”
“我们不能只满足于制定规则,更要教会百姓如何使用规则,监督规则。同时,也要建立一支能深入肌理,清除病灶的‘医师’队伍。”
她回到案前,提笔迅速写了一张字条,递给一旁侍立的太监。
“去,把薛家的大爷,薛蟠,给本宫请来。”
小皇帝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薛蟠?”
“太傅,您找他做什么?此人……此人除了斗鸡走狗,惹是生非,还能有何用处?”
黛玉唇角那抹笑意,意味难明。
“皇上,对付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有时候需要的不是雄狮。”
“而是一只更熟悉阴沟,也更不讲规矩的野猫。”
彼时,薛蟠正在自家新开的酒楼里,被一群狐朋狗友簇拥着。
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正唾沫横飞地吹嘘自己当日是如何在扬州“协助”林太傅,舌战群儒,威震八方。
说到兴头上,他一拍桌子,端起酒碗:“想当年,本大爷我……”
话没说完,雅间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宫里的小太监捏着嗓子,声音不大,却瞬间压过了满屋的喧嚣。
“薛大爷,林太傅有请!”
屋里死一般寂静。
薛蟠脸上的醉意和吹嘘的得意,瞬间凝固,然后像见了鬼一样飞速褪去。
他手里的酒碗没拿稳,“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都在抖:“林……林妹妹……哦不,林太傅找我?”
“她……她老人家没说是什么事儿吧?”
小太监面无表情:“太傅只说,请您立刻过去。”
“哦,对了。”
小太监仿佛刚想起来,补充道。
“太傅还让奴才转告您一句话。”
“什么话?”薛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太傅说,您在扬州的‘功绩’,她还记着呢。”
薛蟠两眼一翻,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就要往后倒。
完了。
这是要秋后算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