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知府李维的倒台，像一场骤然而至的秋雨，迅猛又冰冷。
当石砚领着两位商会公证人，捧着那叠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卷宗，出现在苏州府衙时，李维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
他只是看着那些熟悉的笔迹，听着那些熟悉的证词，身体便一寸寸地失去了力气，最后从太师椅上滑落，瘫倒在地。
他到死都想不明白，自己那套自以为完美融入了新法的敛财手段，怎么会被一个只懂吃喝嫖赌的纨绔子，用最上不得台面的方式，给捅了个天翻地覆。
人证、物证，环环相扣。
从张员外低价收购荒地的契约，到评估师儿子被破格提拔的公文。
再到那场“万众拥护”的听证会上，每一个发言“乡贤”背后与李家的利益勾连。
所有的一切，都被石砚那支冰冷的笔，编织成了一张无可挣脱的法网。
黛玉的命令随之而来——此案，不押送进京。
就在苏州，公开审理。
审判的地点，没有设在威严的公堂，而是城中心最开阔的广场。
高台之上，没有惊堂木，没有杀威棒。
高台之下，人头攒动，其中就有那些险些失去桑林的蚕农。他们脸上交织着紧张、疑惑与一丝微弱的希望。
主审官是律法审议司的一位年轻主事，他没有咆哮，也没有逼供。
他只是将薛蟠与石砚收集的证据，一桩桩，一件件，当着所有人的面，清晰地展示出来。
然后，他将证据与《权利法案》、《司法解释第一号》的条文，逐一比对宣读。
“《司法解释》规定，听证旨在问计于民。被告李维，却将其变为一场为己歌功颂德的独角戏。此为，滥用程序之罪一。”
“《司法解释》规定，评估旨在公平公正。被告李维，却操控人选，勾结串通，名为评估，实为销赃。此为，滥用程序之罪二。”
“《权利法案》之根本，在于护民之财。被告李维，却借新法之名，行旧贪之实，将朝廷善政，变为敛财恶法。此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年轻主事的声音清越，每落下一句，都像一记重锤，砸在百姓心头。
广场上的人群从窃窃私语，变为愤怒的声浪。
那些蚕农们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原来想要夺走他们活路的，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新法”，而是藏在新法背后，那张贪婪无比的“人脸”！
最终，李维革职查办，家产充公。
所有非法所得，悉数返还。
那条画在图纸上的“惠民渠”，也成了一场笑话，被当场废止。
《明月日报》用整整两个版面，淋漓尽致地报道了此案的始末。
从薛蟠如何“一掷千金”引蛇出洞，到石砚如何“抽丝剥茧”锁定铁证，再到公审现场的每一个细节。
文章的标题，直白而有力。
《如何为你的权利，配上一双锐利的眼睛》。
它像一本最通俗的教科书，教会了天下人，当公权力露出獠牙时，应该如何警惕，如何收集证据，又如何通过“明月信箱”，让自己的声音抵达天听。
苏州一案，让新法的“力量”，真正走下了神坛，走进了每一个普通人的心里。
一股自下而上的监督意识，就此悄然萌发。
然而，京城，太和殿。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早朝的气氛，凝重得宛如结冰。
一名须发花白的御史出班，神情悲愤，声如洪钟。
“太傅大人，臣有本奏！”
“苏州李维一案，虽大快人心，然其查案之手段，却……骇人听闻！”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动用豪商，以金钱为饵；深入勾栏，以酒色为媒！此等行径，与街头无赖、市井泼皮何异？”
“此乃权谋诡计，而非光明王道！长此以往，朝廷法度何存？我等士大夫的体面又何存？！”
话音刚落，几名守旧派官员立刻出声附和。
“王御史所言极是！此例一开，后患无穷！今日可以此法查知府，明日便可查尚书、查阁老！届时人人自危，朝局动荡，国将不国！”
一个更阴狠的声音响起，将矛头直指黛玉的权力本身。
“林太傅大权在握，如今又行此等密探之事，莫非……是要效仿前朝，设立东厂、西厂，以特务治国吗？！”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君臣关系最敏感的神经。
“特务治国”四个字，让大殿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侧，那个始终垂眸不语的女子身上。
他们终于找到了新的武器。
既然无法攻击那部日益深入人心的《权利法案》，那就攻击执行法案的“人”和“手段”。
他们要将林黛玉，塑造成一个为了推行新政，不择手段的酷吏、权臣。
小皇帝的脸色也绷紧了。
“特务治国”这顶帽子，沉重得让他这位天子，都感到了一丝心悸。
就在这死寂的对峙中，黛玉，终于动了。
她缓缓抬起眼，向前一步，对着御座上的小皇帝，深深一揖。
没有反驳，没有辩解。
“皇上，王御史所言，臣，深以为然。”
一言既出，满朝皆惊。
发难的王御史准备好的一肚子腹稿，瞬间堵在了喉咙里，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黛玉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中错愕的众人，声音清晰而坚定。
“以非常之法，行非常之事，确非长久之计。”
“苏州之案，是为权宜。”
“若要长治久安，则必须将此‘权宜之计’，也纳入‘规矩’之中。”
她转向小皇帝，再次躬身。
“臣恳请皇上，设立‘大周廉政督察院’！”
大殿内，落针可闻。
“督察院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不受内阁节制。其职能有二：一，受理天下臣民对官员贪赃枉法之举报；二，主动对朝廷重大工程、款项用度，进行审查监督。”
“督察院官员，称‘督察御史’。有权查阅官府卷宗，传召涉事官员问询，有权在掌握初步证据后，申请‘特别调查令’。”
“但是，”黛玉的声音陡然加重，“为防此权过大，反成祸乱。督察院不得干涉正常行政，不得自行定罪抓人！其所有调查结果，必须移交三法司，由法院公开审理！督察御史若有违法滥权，罪加三等！”
所有人都被这个石破天惊的提议给震懵了。
将悬在所有官员头顶的那柄看不见的剑，变成一个光明正大的常设衙门？！
王御史本想攻击黛玉的“手段”不光明。
可黛玉反手之间，就将这“不光明的手段”，变成了一个程序更严、规则更密、光明正大的全新制度！
“臣……臣反对！”一名老臣颤巍巍地站出来，“此举乃另立中枢，架空朝廷！倘若此院被奸人掌控，其祸甚于虎狼！”
“说得好！”
一个清朗而威严的声音，从御座之上传来。
众人惊愕抬头。
只见小皇帝，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他年轻的脸庞上，稚气褪尽，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威仪。
“诸位爱卿的担忧，朕，明白。”
他的目光扫过殿下百官，每一个与他对视的官员，都心头一凛，不自觉地垂下了头。
“正因如此，这个‘廉政督察院’，既不归内阁，也不归太傅。”
小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掷地有声。
“它，直接对朕负责！”
“督察院最高长官，为督察长，由朕亲任。所有‘特别调查令’，必须由朕御笔亲批，方能生效。”
他一步步走下御阶，站到黛玉身旁，目光却如利剑般，望向那群目瞪口呆的守旧派。
“朕，将是这柄利剑的唯一执剑人！”
“太傅为大周立下了‘法’的规矩，那朕，就来做这规矩的最终守护者！”
“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在大周，任何人，无论官居何位，都必须在法度之内行事！”
“谁敢逾越，朕的督察院，就是为他准备的！”
这一刻，整个太和殿，万籁俱寂。
黛玉缓缓地，深深地，对着这位已经初具帝王之姿的少年，躬身下拜。
她知道，大周这艘船，终于有了一位真正的掌舵人。
他不再是需要庇护的学生，而是与自己并肩，共同推动这艘巨轮航向新时代的盟友。
三日后，廉政督察院正式挂牌。
第一任督察长，是石砚。
而薛蟠，则接到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圣旨。
他被御笔亲封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头衔——“御前行走，特命巡察使”。
无品无级，却可直入宫禁，随时向皇帝汇报“民间疾苦，奇闻异事”。
圣旨下达那天，薛蟠在自家府里，对着那身崭新的飞鱼服，激动得又哭又笑。
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奉旨败家了！
他摩拳擦掌，已经开始盘算。
下一站，是去金陵听曲儿，还是去广州吃海鲜？
顺便……再帮皇上和林妹妹，钓几条不长眼的大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