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渐近,我捏着窗棂的指节微微发紧——静院自前日血月崩裂后便设了三重守卫,能直闯到近前的,要么是相府自己人,要么......
清棠姑娘!
小桃的声音先撞进耳里,她端着青瓷碗跑得急,碗沿的桂花粥晃出几滴,溅在廊下青竹上。
跟在她身后的是闻香叟,他腰间十八只铜铃罐叮当作响,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油纸包,指节因用力泛白。
药尽了。他把油纸包递过来,我接过时触到包底残留的灰绿粉末,最后一包反真香,寅时刚熏完。他扯了扯花白胡须,目光扫过石桌旁的孩子们——小芽正用草茎逗弄落在石桌上的麻雀,小柱子攥着阿桃的手学系绳结,可他们的眼底仍蒙着层雾,像被湿布擦过的琉璃盏。
若七日内不除根......闻香叟喉头滚动,这些孩子会永远沦为真言傀儡他突然弯腰抓起小柱子的手,指甲轻轻掐进孩子掌心,小柱子疼得皱眉,却咬着唇闷声不吭。你看,被言婆的残魂训了三年,连喊疼都不会说真话了。
我望着小柱子泛白的指节,心口发闷。
这些孩子被塞进耳中的,是相府二十年来的私语;被烙进舌尖的,是市井三百户的秘密。
他们的喉咙不是用来说话,是用来当活罪录——直到言婆的母蛊被斩,残丝还缠着他们的魂魄,逼他们把当枷锁。
解蛊不在驱邪。我轻声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尺,母亲留下的温凉从掌心漫上来,在教他们选,何时说真,何时说假。
闻香叟猛地抬头,铜铃罐撞出脆响:姑娘是说......
抬黑箱。我冲院外招手,早候着的仆役抬来三口漆得油亮的箱子,箱盖上还沾着王氏密室的霉味。
这是我上月抄了继母私房时搜出的,每一页都记着沈家庶仆的通奸、偷盗、谋逆——王氏用这些当把柄,让下人们活成提线木偶。
老画师捧着狼毫笔凑过来,砚台还挂在他袖口:小姐,这些......
我抽出最上面的账册,封皮上戊年冬·厨房几个字被虫蛀了个洞。
指尖刚碰到纸页,石桌旁突然传来抽气声——小芽的手指绞着草茎,指节发白;小柱子的喉结上下滚动,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
他们记着这些。我翻开账册,第一页便落出张皱巴巴的纸片,是个仆妇的血书:冬月初三,偷米三升,喂饿晕的小女。墨迹晕开,像朵褐色的花。这些罪录不是秘密,是他们被迫咽下的刺。
火盆早备在院中央,我将那页纸轻轻投入。
火苗腾起的刹那,小柱子突然浑身剧颤。
他的眉心窜出根黑丝,像被火燎了的蛛丝断裂,接着地吐出口黑血——血里裹着半根细如发丝的蛊虫。
他抬起脸时,我看见他眼睛亮得惊人,嘴角竟扯出个生涩的笑:甜的......血是甜的。
系统提示:检测到执念释放波——谎言之盾初成。识海震动的声音混着孩子们的抽气声,我指尖发颤,又抽出第二页账册。
今日起,我不再追究你们过去说过的每一句假话。我提高声音,让每个孩子都能听见,因为我知道,你们撒谎,是为了活命。我指向小柱子,他正盯着自己吐出的黑血发怔,你说你偷了东厢的米,其实是为了喂饿死的妹妹——这谎,护人。
阿桃猛地抬头,她怀里的小瓷碗落地:我......我也说过谎!她的声音发颤,像新抽的竹枝,夫人问我见没见林修远进后园,我、我说没见......可我看见他......她突然捂住嘴,眼底泛起水光。
那是避祸之谎。我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与她平视,你保护了自己,对吗?
阿桃的眼泪砸在我手背上,烫得惊人:对......
我翻开第三页账册,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房子,是哪个孩子偷偷画的?你——我指向缩在角落的小丫头,她扎着两根小辫,发梢沾着草屑,你说梦见娘回来了,可她早被卖去边关了,对不对?
小丫头浑身发抖,却重重点头:娘走的时候......摸了我脸......她吸了吸鼻子,我就想,她可能藏在云后面,等我梦见她,她就能听见。
这谎,予希望。我将最后一页纸放进火盆,火势地窜高,映得孩子们的脸忽明忽暗,所以从今往后,你们可以不说真话,但必须知道自己为何而说。
静院突然安静下来。
风卷着纸灰掠过石桌,小芽伸手接住一片,凑到鼻尖闻了闻:像烧桂花的味道。她歪着头笑,那是我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的笑,没有防备,没有恐惧,像春雪化在溪水里。
那......小柱子突然开口,声音还有些哑,我们能说我喜欢你他的脸涨得通红,手指戳了戳阿桃的胳膊,哪怕、哪怕还没准备好?
阿桃的脸也红了,却用力点头:我、我想听!
我望着他们发亮的眼睛,心口的银茧突然发烫。
银丝从皮肤下钻出来,像活物般缠上每个孩子的额头——三十道黑气同时从他们口中喷涌而出,在半空被银丝绞成碎片,散作星芒。
闻香叟跪在地上,花白胡须都在抖:心蛊......彻底离体了!
可我扶着石桌的手却在发颤。
母亲临终前的画面突然在脑中崩塌——她握我手的温度,她眼角的泪痣,她最后说的清棠,要做掌刀的人,全部模糊成一片白雾。
我捂着额头蹲下,冷汗浸透了后背。
小姐?无念影的声音像片羽毛落在耳边。
她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指尖点着我心口的银茧,这里......有光在挣扎。她摊开手,掌心里浮着缕极淡的光影,像被揉皱的绢帕,是你刚失去的记忆残片。
我伸手去碰,那光影却散了:我不记得她说什么了。喉咙发紧,但我记得那种疼......像被人剜走一块肉。
清棠姑娘!老画师的声音从院外撞进来,他跑得跌跌撞撞,狼毫笔插在发髻里,出、出土了!他摊开手,掌心里是块青黑的石碑残角,上面的血字被他擦得发亮——凤未烬,火将燃。
我望着石碑上的字,西郊方向突然浮起道幽蓝火苗。
那火离得极远,却像烧在我眼底,明明灭灭,久不熄灭。
黄昏时,我坐在廊下的石凳上,手里摩挲着顾昭珩留下的玉佩。
玉坠贴着掌心,还带着他昨日的温度。
无念影的虚影在我身侧忽明忽暗,老画师抱着石碑残角回房研究了,闻香叟带着孩子们去厨房找糖吃——小柱子说他想吃甜的,阿桃说要给他留最大的枣糕。
风卷着桂香扑来,我摸出发间的胭脂盒。
那是母亲的旧物,红漆已经剥落,打开时响。
盒里的红粉早干成了块,像凝固的血。
小姐。
忆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股熟悉的沉木香。
我没回头,只是合上胭脂盒,指尖轻轻抚过盒盖上的缠枝莲纹——那是母亲亲手刻的。
西郊的幽蓝火苗还在烧。
我听见自己说:明日,去青鸾阁旧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