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野人沟险，情愫暗生
野人沟，名副其实。
一踏入这片地域，仿佛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即便外面已是天光大量，沟内依旧光线晦暗，潮湿阴冷。厚厚的落叶堆积在地上，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腐朽的气息，掩盖了其下可能存在的坑洼和毒虫。嶙峋的怪石如同潜伏的野兽，遍布各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令人不安的植被腐烂味道和某种野兽留下的腥臊气。
这里几乎没有成型的路，只有野兽踩出的模糊小径，蜿蜒曲折，通向更深、更暗的密林深处。
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对于伤势未愈的黑衣人来说，更是如同酷刑。陡峭的坡度、湿滑的苔石、盘根错节的树根，无不牵扯着他的伤口。他咬牙硬撑，额头上冷汗密布，呼吸粗重得如同破风箱，却始终不肯停下，也不肯让沈清辞过多搀扶，仿佛维持着某种最后的骄傲和习惯。
沈清辞紧跟在他身后，同样走得气喘吁吁，汗水浸湿了内里的衣衫，又被林间的阴冷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不仅要顾着自己，更要时刻分神留意着黑衣人的状态，生怕他下一秒就支撑不住倒下。
她的目光更多时候是落在他宽阔却微显佝偻的背影上。这个谜一样的男人，强大、隐忍、沉默，一次次救她于危难，却又将真实的自己隐藏得滴水不漏。他到底是谁？为何身上会有那般严重的旧伤新创？又为何对北境之路如此熟悉？他呓语中的“王爷”和“北狄有诈”，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一个个疑问在她心中盘旋，却找不到答案。她只知道，此刻，在这危机四伏的荒山野岭，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嗬……嗬……”前方传来黑衣人极力压抑却依旧控制不住的痛苦喘息。他扶着一棵粗糙的树干，身体微微颤抖，显然又到了极限。
沈清辞连忙上前，将水囊递过去：“歇一下吧。”
黑衣人没有拒绝，接过水囊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他仰头灌了几口水，水流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滑落，没入衣领。帽檐下，他紧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因为痛苦而轻颤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沈清辞看着他这副脆弱却依旧强撑的模样，心中某个地方莫名地软了一下，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心疼？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慌忙别开视线。
她拿出干粮，递给他一块：“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黑衣人摇摇头，声音沙哑：“……你吃吧，我没胃口。”高烧和剧痛消耗着他，让他对食物毫无欲望。
沈清辞蹙眉。不吃东西怎么行？她想了想，从行囊里拿出容婆婆准备的肉干，这比硬饼子或许更能勾起一点食欲。她将肉干递到他嘴边，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坚持：“必须吃一点。”
黑衣人睁开眼，对上她清澈而坚定的目光。那双易容后平凡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他沉默了一下，终是微微张口，就着她的手，慢慢咀嚼起那块干硬的肉干。
这个近乎喂食的动作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有他缓慢咀嚼的声音和山林间偶尔传来的鸟鸣。
沈清辞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似乎残留着他唇瓣擦过的、异常滚烫的触感，让她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耳根微微发热。她迅速收回手，低下头，假装整理行囊，掩饰那一瞬间的慌乱。
黑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廓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也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默默地将肉干咽下。
短暂的休息后，两人继续艰难前行。
越往深处走，地势越发险峻，林木也越发茂密。有时需要攀爬近乎垂直的陡坡，有时则需要涉过冰冷刺骨的溪流。黑衣人的伤势在这样的折腾下，显然又加重了。有两次，他甚至差点失足滑倒，全靠沈清辞及时拉住。
在一次涉过齐腰深的湍急溪流时，黑衣人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朝后倒去！沈清辞惊得魂飞魄散，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腰！
冰冷的溪水瞬间淹没到她的胸口，刺骨的寒意让她几乎窒息。黑衣人沉重的身体全靠她单薄的力量支撑着，才没有被急流冲走。两人在冰冷的水中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狼狈不堪地爬上了对岸。
“咳咳……咳咳咳……”沈清辞被呛得剧烈咳嗽，浑身湿透，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黑衣人情况更糟，伤口浸了冰冷的溪水，疼得他脸色煞白，蜷缩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
“你……你怎么样？”沈清辞顾不上自己，急忙爬过去查看他的情况。
黑衣人艰难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但紧蹙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出卖了他的痛苦。
必须生火！否则两人都会失温冻死！
沈清辞咬牙站起来，四处寻找干燥的树枝。好在溪边有不少被冲上岸的枯枝。她费力地收集了一堆，又拿出火折子——幸好容婆婆给的东西都用油布包着，没有完全湿透。
尝试了好几次，微弱的火苗终于点燃了枯叶，慢慢引燃了树枝。一小堆篝火在溪边燃烧起来，带来了宝贵的温暖。
“快，把湿衣服烤干！”沈清辞催促着依旧蜷缩着的黑衣人。
黑衣人似乎有些意识模糊，没有反应。沈清辞心中一急，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了，伸手就去解他湿透的外衫。
她的手指触碰到他冰冷湿透的衣襟，以及衣料下紧绷而滚烫的肌肤。黑衣人身体猛地一颤，似乎被这触碰惊醒，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道极大，眼神在那一瞬间锐利如鹰，充满了戒备和警惕，仿佛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
沈清辞手腕被攥得生疼，对上他那双骤然变得冰冷陌生的眼睛，心中一悸，连忙解释道：“我……我只是想帮你把湿衣服脱下来烤干，不然你会冻死的！”
黑衣人眼中的凌厉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掺杂着痛苦、疲惫和一丝……窘迫的情绪。他缓缓松开了手，声音低哑：“……我自己来。”
他挣扎着坐起身，背对着沈清辞，动作迟缓而艰难地脱下湿透的上衣。
当他线条流畅、肌肉结实却布满了新旧交错伤疤的后背暴露在火光下时，沈清辞呼吸猛地一滞！
那背上，除了最新那道狰狞的腹部刀伤一直延伸到侧腰，还有许多早已愈合却依旧显得可怖的旧疤！刀伤、箭疤、甚至还有类似烙铁的痕迹……纵横交错，无声地诉说着他曾经经历过何等惨烈的过往和磨难。
沈清辞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涩。她终于明白，他那身惊人的武功和冷酷的警惕心，是在怎样的地狱里磨砺出来的。
黑衣人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沉默而快速地拧干衣服，架在火堆旁烘烤。
沈清辞也默默转过身，脱下自己湿透的外衫烘烤，里面还穿着一件中衣，虽然也湿了，但至少不至于衣不蔽体。
篝火噼啪作响，温暖着两人冰冷的身躯，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尴尬而微妙的气氛。
良久，黑衣人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默：“……吓到你了？”
他指的是他背上的伤疤。
沈清辞摇摇头，轻声道：“没有。只是……很疼吧？”她不知道自己在问旧伤，还是新伤。
黑衣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自嘲的低笑：“……习惯了。”
习惯了伤痛？还是习惯了这充满杀戮和背叛的人生？
沈清辞不知道。她只觉得心里那股酸涩的感觉更重了。
“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以前……是军人吗？”那些伤疤，尤其是某些特定形状的箭疤和刀伤，很像战场上留下的。
黑衣人烤火的动作顿住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清辞以为他不会回答。
就在她以为触犯了他的禁忌，准备道歉时，他才用一种极其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的语气，缓缓开口：“……算是吧。在北境……待过几年。”
北境军！
果然！沈清辞心中一震。他果然与北境军有关！那他口中的“王爷”，极大可能就是指顾九渊！他是顾九渊的人？可如果他真是顾九渊的心腹，为何又会落到被朝廷和二皇子追杀的境地？顾九渊重伤昏迷，他的旧部理应受到清洗，但这其中似乎又另有隐情？
无数新的疑问涌上心头，但沈清辞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他能透露这一点，或许已经是极限。
她低下头，轻声道：“哦。”
又是一阵沉默。
衣服烤得半干后，两人重新穿上。虽然依旧潮湿不舒服，但至少比刚才好多了。黑衣人的脸色也稍微缓和了一些。
“走吧，天黑前必须找到一个更安全的过夜地方。”黑衣人站起身，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沈清辞点点头，熄灭了篝火，仔细掩盖了痕迹。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种纯粹的护卫与被保护者的关系，仿佛渗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默契和……若有若无的牵绊。
他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等她跟上。她会在险要处，自然地伸出手想要搀扶他，而他虽然依旧会身体微僵，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彻底拒绝。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在密林深处找到了一处天然形成的石洞。洞口被藤蔓遮掩，里面不大，但干燥避风，相对安全。
两人捡了些干柴，在洞内深处小心地生了一小堆火，吃了些干粮。
夜色彻底笼罩了野人沟。洞外传来各种不知名的野兽嗥叫和夜枭的啼鸣，显得格外瘆人。洞内，火光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
疲劳和伤痛终于击垮了黑衣人，他靠在石壁上，沉沉睡去，眉头依旧紧锁，仿佛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痛苦和警惕。
沈清辞却毫无睡意。她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看着跳动的火焰，又看看身边沉睡的男人。
他的易容在奔波和汗水浸泡下有些脱落，隐约露出原本冷峻的轮廓。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的唇也紧抿着，透着一股倔强和坚韧。
这个人，像一本被紧紧合上的、写满了血与火的书。她只能从偶尔泄露的只言片语和伤痕中，窥见那惊心动魄的一角。
她想起他一次次舍身相救，想起他高烧中的呓语，想起他布满伤疤的后背，想起他此刻毫无防备的睡颜……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悄在她心底滋生、蔓延。那里面有感激，有好奇，有同情，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明晰的、细微的悸动。
她伸出手，指尖悬在他滚烫的额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只是轻轻替他拉好了滑落的衣襟。
“不管你是谁……谢谢你。”她在心里轻声说道。
火光摇曳，映照着少女复杂的心事和男人沉睡的容颜。野人沟的夜，漫长而寒冷，但这小小的石洞，却仿佛成了危机四伏的逃亡路上，一个短暂而微小的、带着一丝暖意的避风港。
而洞外无尽的黑暗中，似乎有一双带着笑意的桃花眼，远远地瞥了一眼那微弱的火光方向，随即又无声无息地隐没于林海之中。
棋局，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