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六月十七日,星期日。
朝鲜北部的天空,像是被战火熏了太久的破布,呈现出一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铅灰色。连绵的阴雨已经持续了好几天,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泥土腥味和硝烟散去后留下的淡淡硫磺气息。
志愿军司令部所在的坑道里,更是将这种潮湿阴冷的感觉放大了十倍。岩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顺着崎岖的石面缓缓滑落,最终汇入脚下木板过道旁那条浑浊的水沟。一盏盏悬挂在头顶的马灯和电灯,光线昏黄,勉强驱散了黑暗,却驱不散那股仿佛能渗入骨髓的寒意。
司令部参谋作战室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眼发涩。李云龙已经在这里站了快二十个小时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墙上那幅巨大的作战地图。地图上,红蓝两种颜色的箭头犬牙交错,沿着三八线附近拉出一条极不规整的对峙线。这条线上的每一个地名,每一个山头,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都曾被成千上万发炮弹反复犁过,被无数年轻的生命用鲜血浸染。
第五次战役结束了。说是结束了,可李云龙觉得,这比没结束还他娘的难受。战役后期,部队在转移阶段遭到了范弗里特那老小子集中火力的疯狂打击,伤亡数字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他李云龙带了一辈子兵,从大别山到晋西北,从解放战争到如今的朝鲜,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
“狗日的范弗里特,把炮弹当土豆使,一点都不知道省着点用。”李云龙低声咒骂着,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摸出最后一根香烟,叼在嘴上,却半天没点着。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那条被称为“铁原——涟川——金化”的防线上缓缓移动,那里是十五军和六十三军的弟兄们用血肉之躯挡住敌人机械化集群的地方。
“老李,歇会儿吧。你就是把自己熬干了,也变不出一发炮弹来。”一个温和而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云龙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赵刚。在这该死的鬼地方,也只有这个老搭档敢这么跟他说话。赵刚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走过来,里面是刚煮好的、热气腾腾的炒面糊糊。这玩意儿是后勤能搞到的最好的夜宵了。
“歇个屁!”李云龙头也不回,声音沙哑,“老子现在一闭上眼,就看到阵地上那些小崽子们,一个个跟泥猴似的,饿着肚子,浑身是伤,还在跟美国人的坦克较劲。老子睡得着吗?”
赵刚把缸子塞到他手里,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疼。全军上下,谁不心疼?可仗打到这个份上,不是光靠一股子猛劲就能解决问题的。主席和彭总发来的电报你看了,要我们转入战略防御,在现有战线上构筑坚固阵地,打持久战。这是中央的决心。”
“持久战?老子懂!”李云龙终于回过身,接过缸子,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烫得他龇牙咧嘴,“可他娘的怎么个持久法?就在这儿挖洞,当土拨鼠?你看看对面,范弗里特那老小子,一天到晚‘坦克劈入’,飞机大炮跟不要钱似的往下砸。我们拿什么跟他持久?拿战士的命去填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作战室里却显得格外沉重。周围几个年轻的参谋员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紧张地看着这边。
赵刚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拉到一张行军床边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老李,你先别发火。我问你,当年在晋西北,鬼子搞‘囚笼政策’,修炮楼,挖壕沟,我们是怎么对付的?”
李云龙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赵刚的意思:“你是说……我们也学美国人,挖沟,筑垒?”
“不是学,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赵刚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主席电报里说得很清楚,要‘零敲牛皮糖’,要‘积极防御’。核心就是依托阵地,大量杀伤敌人有生力量。我们的工事,不能是简单的战壕,而是要建成集作战、隐蔽、生活于一体的坑道体系。敌人炮火再猛,我们钻进坑道里,他就拿我们没办法。等他步兵上来了,我们再钻出来打。这么一来一回,他那点步兵,不够我们塞牙缝的!”
李云龙没说话,低着头,呼噜呼噜地喝着面糊。他的脑子在飞速运转。赵刚说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他那颗习惯了进攻、习惯了穿插迂回的脑袋,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这个弯来。让他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洞里,总觉得憋屈。
“他娘的,”他喝完最后一口面糊,用袖子擦了擦嘴,“让老子的独立团去挖坑道,那帮兔崽子非得把铁锹给老子撅了不可。不过……”他抬起头,眼睛里的血丝似乎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明的光芒,“要是这坑道真能让弟兄们少死几个,还能多弄死几个美国鬼子,别说挖坑道,就是让老子去绣花,老子也干!”
看到李云龙转过弯来,赵刚欣慰地笑了。他知道,这个看似粗鲁的战将,内心深处比谁都精于算计,比谁都爱护自己的兵。
“这就对了。”赵刚说,“彭总已经下令,全军开展筑城工作。命令各军、师,都要组织干部学习坑道作业的经验,尤其是五十八师在烟囱山的经验。要把我们的防线,建成一道真正的钢铁长城。”
李云龙把搪瓷缸子重重地放在桌上,站起身,重新走到地图前。这一次,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之前的焦躁和愤怒,而是一种审视和规划。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敲击着:“光挖坑道还不行。这坑道怎么挖,挖在哪里,都有讲究。得能藏兵,能打枪,能防炮,还得能防飞机投下的铁疙瘩。妈的,这活儿,比指挥一场穿插分割还复杂。”
他扭头对一个年轻参谋喊道:“陈东!”
“到!”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参-谋立刻跑了过来。
“你小子不是号称咱们参谋部里最有文化的吗?去,把所有关于坑道作业的材料都给老子找来!还有,把十五军和六十三军关于阵地防御的战斗详报也拿过来。老子要亲自给全军的指挥员们,编一本‘坑道战教程’!他娘的,范弗里特不是喜欢‘摊牌’吗?老子就跟他在这三八线上,好好地摊一摊!”
这一夜,志愿军司令部的灯火,彻夜未熄。
六月十八日,星期一。
清晨,雨停了。一丝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给这个被战争蹂躏的半岛带来了一点点生气。
司令部作战室里,开了一个持续了一上午的会。会议的主题,就是如何落实中央军委和彭总关于战略防御和坑道作战的指示。
李云龙顶着两个黑眼圈,精神却异常亢奋。他跟赵刚,还有几个主要作战参谋,熬了一夜,搞出了一个初步的坑道防御体系构想。
“各位,都说说看法。”李云龙用一根木棍指着墙上新挂起来的一副草图,上面画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符号和线条,“这是老子和老赵他们琢磨了一宿的玩意儿。咱们的坑道,不能是傻大黑粗的一条直线。得有藏兵洞、有战斗工事、有指挥所、有弹药库、有粮库,甚至还得有厕所!各个洞之间要互相连通,形成网络。主坑道要能防住美国人最大的155榴弹炮,洞口设计要巧妙,能防炮火直射,还得有反斜面工事。火力点要配置成网,明暗结合,远近互补。一个山头,就是一个能独立作战的堡垒。一个军的防区,就是由成百上千个这样的堡垒组成的坚固防线!”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不是在讨论挖土,而是在策划一场惊天动地的战役。
参谋们议论纷纷,都被李云龙这个宏大而细致的构想给镇住了。
情报处长王凯首先发言:“李参谋,您的构想非常出色。不过,我有几点情报需要通报。根据我们最新的侦听和分析,对面的敌人虽然停止了大规模进攻,但小股部队的渗透和火力侦察非常频繁。特别是李奇微接替麦克阿瑟之后,打法非常刁钻,强调‘磁性战术’,利用我们的后勤弱点,一点点地消耗我们。我们在构筑工事的时候,必须考虑到如何应对这种小规模、高强度的袭扰。”
李云龙点点头:“王处长说得对。所以我们的坑道口必须有伪装,阵地前沿要布设雷场和障碍物。还得组织小股部队,专门打他娘的侦察兵和渗透小队。不能光让他们打我们,我们也要主动出击,敲掉他们的前哨,让他们也睡不好觉!”
后勤部长钱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脸的苦大仇深。他扶了扶眼镜,慢吞吞地站起来:“李参谋,赵政委,构想是好的,但……工程量太大了。我们粗略算了一下,要建成您说的那种规模的坑道体系,需要的木材、钢材、水泥,还有最重要的……粮食,都是天文数字。我们现在的后勤补给线,白天基本瘫痪,只能靠夜间抢运。从国内运上来的物资,一半都得扔在路上。战士们现在口粮都不能完全保证,哪有那么大力气去搞这么大的工程?”
钱立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会议室里刚刚燃起的兴奋。
李云龙的脸沉了下来。他最烦的就是谈后勤,可又不得不谈。打仗,说到底打的就是后勤。他刚想发火,赵刚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他一下。
赵刚站起来,语气平和地说道:“钱部长说的,是客观困难。但困难再大,也得克服。我想,可以分几步走。第一,发动群众。朝鲜的百姓是支持我们的,我们可以组织他们帮助运输,在后方加工木材。第二,就地取材。朝鲜山上石头多,木头也不少,能用的都用上。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要向中央和彭总汇报,请求国内加大支援力度,特别是加强铁道兵和工兵的力量,修复被炸毁的铁路和桥梁。只要铁路能通,我们的压力就能大大减轻。”
他顿了顿,看向李云龙:“老李,你不是常说人是活的,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吗?当年在根据地,咱们什么都缺,不也一样造出了手榴弹,打跑了小鬼子?现在,我们有整个国家做后盾,还能被这点困难吓倒?”
李云龙听了赵刚的话,脸色缓和了一些。他“哼”了一声,粗声粗气地对钱立说:“老钱,我知道你难。可弟兄们的命更难!你跟你的兵说,让他们把吃奶的劲儿都给老子使出来!国内的支援,老子亲自去跟彭总要!总之,三个月内,老子要看到全线坑道工事初具规模!谁要是拖了后腿,别怪我李云龙翻脸不认人!”
会议在紧张而坚决的气氛中结束了。所有人都领到了自己的任务,一场史无前例的、在整个战线上展开的巨大工程,就此拉开了序幕。
六月十九日,星期二。
坑道作业的命令已经下达到全军。为了统一思想,交流经验,李云龙决定亲自给前线的军、师级指挥员打电话,一个一个地“过筛子”。
他首先要通的是六十三军军长傅崇碧的电话。六十三军在铁原阻击战中打得极其惨烈,全军上下都是一身的血性。
电话接通后,线路里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声,随即是傅崇碧那略带沙哑的嗓音:“是志司吗?我傅崇碧!”
“崇碧啊,我是李云龙!”李云龙对着话筒吼道,生怕对方听不见,“你们军的情况怎么样了?补充的兵员和物资都到了吗?”
“报告李参谋!兵员到了一部分,物资还在路上。你放心,我六十三军就算只剩一个人,阵地也丢不了!”傅崇碧的声音铿锵有力。
“好!有你这句话,老子就放心了。”李云龙放缓了语气,“今天给你打电话,主要说的是挖坑道的事。命令都收到了吧?有什么想法?”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傅崇碧似乎在组织语言:“李参谋,命令收到了,我们也在组织学习。只是……弟兄们有点想不通。我们是野战军,是打进攻的部队,现在天天猫在洞里挖土,这算怎么回事?大家伙儿都憋着一股劲,想找美国人报仇呢!”
“报仇?老子比你还想报仇!”李云龙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可怎么报?端着刺刀冲上去跟人家的坦克拼命吗?傅崇碧我告诉你,时代变了!现在打仗,光有狠劲不行,还得有脑子!你告诉你的兵,现在挖坑道,就是为了将来更好地打进攻!我们多流一斤汗,就能在战场上少流一吨血!这个道理,你这个当军长的必须第一个给老子想通了!”
李云龙一通咆哮,吼得电话线路都嗡嗡作响。
傅崇碧在那头嘿嘿一笑:“李参谋,你别发火嘛。我就是把部队的情绪给您反映反映。您放心,道理我们都懂。其实我们已经开始干了,只是这挖坑道的经验不足,到处都是困难。”
“有困难就对了!没困难还要你这个军长干什么?”李云龙语气稍缓,“你们在铁原打得好,但那是以巨大的伤亡为代价的。这种代价,我们承受不起第二次。听好了,你们军是重点防御方向,坑道工事必须高标准、严要求。回头我让陈东把我们搞的那个教程草案给你发过去。你们要组织所有干部学习,发动战士们出主意,搞技术革新。谁的点子好,能提高效率,能让工事更坚固,军里要给奖励!老子也要给他请功!”
“是!保证完成任务!”傅崇-碧的回答干脆利落。
挂了傅崇碧的电话,李云龙又接通了三十八军的梁兴初。相比之下,梁兴初这个“万岁军”的军长对坑道作业的理解就要深刻得多。他们在汉江南岸防御作战时,就已经尝到了依托工事打防御的甜头。
“老梁啊,听说你小子最近在阵地上搞了个‘比武大会’,比谁的坑道挖得快,挖得好?”李云龙笑着问道。
电话那头的梁兴初也笑了:“什么都瞒不过你李参谋的耳朵。没错,战士们干劲儿很高。我们还自己搞了些土发明,比如用废旧炮弹壳做通风管,效果还不错。”
“好小子,有你的!”李云龙大加赞赏,“你这个办法好,要马上向全军推广!咱们的兵,最大的优点就是聪明,能吃苦。把他们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什么样的困难都能克服!我跟你说,老梁,你们三十八军是咱们的王牌。坑道工事,你们也得给全军打个样出来!”
“你就瞧好吧!”
一整个下午,李云龙都在打电话。从三十九军的吴信泉,到四十军的温玉成,再到新补充上来的二十军、二十七军。他的嗓子都喊哑了,但心里的底却越来越足。他能感觉到,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在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姿态,从猛冲猛打的运动战,转向坚韧沉着的阵地战。这是一种痛苦的蜕变,但也是一种必要的成熟。
六月二十日,星期三。
夜幕降临,坑道里比白天更显潮湿。李云龙和赵刚两个人,难得有了一点空闲,在坑道口附近散步。
外面依旧是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偶尔闪过一两下炮火的亮光,随即又被黑暗吞噬。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这在坑道里是闻不到的。
“老赵,你说这仗,到底得打到什么时候?”李云龙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赵刚走在他身边,闻言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不好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美国人也撑不住了。他们的伤亡虽然比我们小,但国内的反战情绪越来越高。而且,这场战争,把他们主要的军事力量都拖在了朝鲜,这对他们的全球战略是不利的。”
“哦?你小子还研究上全球战略了?”李云龙瞥了他一眼。
赵刚笑了笑:“读了几本书,看了几份参考消息而已。其实,最关键的还是在战场上。只要我们能在三八线稳住阵脚,让他打不进来,也捞不到任何便宜,那他就不得不坐下来跟我们谈。战争,说到底还是政治的延续。打是为了谈,谈也是为了更好地打。”
李云龙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干硬的压缩饼干,掰了一半给赵刚。“说得有道理。以前老子打仗,脑子里就一根筋,就是把眼前的敌人全部干掉。打赢了,什么都好说。现在看来,不行了。跟美国人打,得用一百个心眼。”
他看着远处的天空,悠悠地说:“老子承认,刚来朝鲜的时候,是有点小瞧美国人了。觉得他们就是一群少爷兵,中看不中用。可一交手才知道,他娘的,这家伙的火力是真硬!咱们一个军的炮,加起来还不如他一个师多。这仗打得憋屈啊!弟兄们常常是没看见敌人面,就被飞机大炮给炸没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英雄末路般的苍凉。这是赵刚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情绪。
赵刚知道,第五次战役的损失,对李云龙的触动太大了。他拍了拍李云龙坚实的臂膀,安慰道:“老李,你别这么想。我们是在用我们的‘气’,对付他们的‘钢’。我们有一样东西是他们永远比不上的,那就是我们战士的意志和觉悟。他们为谁而战?为华尔街的资本家吗?我们的战士呢,他们知道,自己身后就是鸭绿江,就是祖国。他们是为了保家卫国,为了子孙后代不再受人欺负。这股子精神力量,是任何飞机大炮都摧不垮的。”
两人正说着,情报处长王凯拿着一份电报,脚步匆匆地从坑道里跑了出来。
“李参谋!赵政委!”王凯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刚收到的紧急情报!我们在欧洲的情报站和苏联同志那边都传来消息,美国人似乎正在通过苏联,试探性地接触我们,有……有寻求停战的迹象!”
“什么?!”李云龙和赵刚同时转过身,异口同声地问道。
王凯喘了口气,把电报递了过去:“消息还不确切,非常模糊。只说美国国务卿艾奇逊,通过第三方渠道,向苏联驻联合国代表马立克透露了某种意向。具体内容,还在核实。”
李云龙一把抢过电报,借着坑道口透出的昏黄灯光,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电报上的字不多,但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
停战?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划过李云龙的脑海。打了快一年了,死了这么多人,现在美国人想停战了?
他抬起头,和赵刚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震惊,一丝疑惑,还有一丝……警惕。
“他娘的,”李云Log缓缓地吐出三个字,“这里面,怕是有什么幺蛾子。”
六月二十一日,星期四。
关于“停战”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在司令部核心层荡起了层层涟漪。但表面上,一切工作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李云龙一整天都显得心事重重。他把自-己关在作战室里,面前摊开的不是作战地图,而是一张朝鲜半岛的全图。
他叫来了年轻的参谋陈东。
“陈东,给你个新任务。”李云龙的手指在三八线附近画着圈,“你把咱们参谋部里脑子最活络的几个人都找来,成立一个临时小组。暂时放下手头别的工作,就给老子研究一件事。”
“什么事?请首长指示!”陈东立正道。
“研究谈判。”李云龙语出惊人,“你假设一下,如果明天我们就要跟美国人坐下来谈判,这谈判桌摆在哪?双方的底线是什么?我们手里有哪些牌可以打?哪些地方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哪些地方是寸土不能让的?”
陈东愣住了,他没想到李云龙会交给他这么一个与打仗看似毫不相干的任务。
李云龙看出了他的疑惑,冷笑一声:“怎么?觉得奇怪?我告诉你小子,谈判桌上,比战场上更凶险!战场上,子弹说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谈判桌上呢?全是弯弯绕,一句话里能给你藏八个陷阱!美国人既然想谈,那肯定是有备而来。我们不能傻乎乎地等人家出招。必须提前准备,把所有可能性都想到!”
他用木棍重重地点了点地图上的三八线:“就说这条线。现在我们的实际控制线,在西边是往南突了一点,在东边又往北缩了点。如果以这条线为军事分界线,对谁有利,对谁不利?还有开城,这个地方现在在我们手里,地理位置很重要,能不能作为谈判的筹码?这些,你们都得给老子拿出个子丑寅卯来!”
陈东的表情严肃起来,他意识到这个任务的重要性。这已经超出了纯粹的军事范畴,进入了政治和战略的层面。
“是!保证完成任务!”他敬了个礼,转身快步离去。
看着陈东的背影,李云龙的眼神变得深邃。他不知道停战的消息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谈。但他从战争的嗅觉里,已经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李云龙的字典里,没有“被动”两个字。无论打,还是谈,他都必须把主动权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
就在这时,一份来自四十二军的战报送到了他的案头。战报称,军侦察部队在东线的一次夜间渗透作战中,成功端掉了美七师的一个前哨排,缴获了一部新型的步话机,还抓了两个舌头。指挥这次行动的,是一个叫梁大山的连长。
李云龙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好像之前也听过。他让通讯员调来了这个梁大山的档案。档案很简单:二十三岁,山东人,贫农出身,打过解放战争,作战勇猛,脑子灵活,已经立过三次三等功,两次二等功。
“好小子,是块好料。”李云龙看着档案,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给四十二军回电,给这个梁大山记一等功!告诉他们,像这样的英雄,要大力宣传!让全军的战士们都学学,我们就算挖坑道,也不是孬种,照样能主动出击,揍他美国人的屁股!”
在紧张沉闷的战略相持阶段,这样一场小小的胜利,就像一针兴奋剂,极大地鼓舞了部队的士气。
六月二十二日,星期五。
关于停战谈判的各种情报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清晰。种种迹象表明,一场重大的政治变局,即将发生。
司令部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微妙。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在猜测。坑道里的工作依旧在紧张进行,前线的炮声也未曾停歇,但所有人都感觉到,笼罩在朝鲜半岛上空的战争阴云,似乎出现了一丝缝隙。
晚上,李云龙和赵刚又进行了一次长谈。这一次,他们谈论的,是“胜利”的定义。
“老赵,你说,咱们到底怎么样才算胜利?”李云龙问道,“把美国人赶下海,解放全朝鲜?说实话,以我们现在的实力,做不到。那……把战线推回到三八线,恢复战前状态?”
赵刚给他续上水,慢慢地说:“老李,你还记得我们在延安抗大学习的时候,主席是怎么论述《论持久战》的吗?胜利,不是一个简单的军事概念,它更是一个政治概念。对于我们新中国来说,能出兵朝鲜,把以美国为首的所谓‘联合国军’从鸭绿江边打回到三八线,并且在这里形成对峙,让他寸步难进,这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胜利!”
“这怎么说?”
“你想想,”赵刚的语气带着一种历史的纵深感,“一百年来,哪一个帝国主义国家,不是想打我们就能打我们?从鸦片战争到八国联军,再到日本侵华,我们这个民族,受了多少屈辱?什么时候,我们敢跟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在别国的领土上,真刀真枪地干一仗?而且还把他打疼了,打得他不得不坐下来跟你讲和?就凭这一点,我们已经向全世界证明了,中国人,是站起来了!再也不是谁想捏就能捏的软柿子了!这个政治意义,比我们多占一个山头,多夺一个城市,要大得多!”
赵刚的这番话,说得李云龙热血沸腾。是啊,他怎么忘了这个?他打仗,不就是为了让中国人能挺直腰杆子,不再受人欺负吗?
他一拍大腿:“说得对!他娘的,老子钻牛角尖了!我们把美国人打得愿意谈判,这就是胜利!是天大的胜利!当年坂田联队在晋西北那么猖狂,老子把它给灭了,全根据地的老百姓都挺直了腰杆。现在,我们在朝鲜把美国人给顶住了,是全中国的老百姓,全世界的华人,都挺直了腰杆!”
想通了这一点,李云龙心里豁然开朗。连日来的憋屈和烦闷,一扫而空。他整个人又恢复了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亮剑”精神。
“好!既然是胜利,那我们就得有个胜利者的样子!”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美国人想谈,可以!但得按我们的规矩来!他们想在谈判桌上捞到战场上捞不到的好处,门儿都没有!老子得让他们知道,我李云龙的兵,不仅枪打得好,理也讲得明!”
赵刚看着他那副神采飞扬的样子,欣慰地笑了。他知道,那个熟悉的、无所畏惧的李云龙,又回来了。而且,这一次,他不仅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更多了一份运筹帷幄的睿智。
六月二十三日,星期六。
这一天,历史将永远铭记。
下午,一份加急电报从北京发来,内容极其简短,是新华社刚刚播发的一条新闻通稿译文。
情报处长王凯几乎是撞开作战室的门冲进来的,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首长!首长!天大的消息!”
作战室里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工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
李云龙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电报,只见上面写着:
“据塔斯社纽约讯:苏联驻联合国代表马立克于六月二十三日在联合国‘和平的代价’广播节目中发表演说。马立克表示:‘苏联人民相信,作为第一个步骤,谈判应该在交战双方之间开始,以实现停火和休战,双方应该把军队从三八线撤离。’”
整个作战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给震懵了。虽然之前已经有了各种猜测和情报,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并且是以这种公开的方式向全世界宣布时,其冲击力依然是无与伦比的。
几秒钟后,压抑不住的欢呼声和议论声,像潮水一样爆发开来。
“要停战了!”
“真的要停战了!”
“太好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年轻的参谋陈东,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眶里甚至泛起了泪光。
然而,在这片欢腾之中,李云龙却异常的冷静。
他缓缓地放下电报,一言不发地走到墙边的作战地图前。他的目光,像鹰一样锐利,扫过那条蜿蜒曲折的对峙线。
赵刚走到他身边,轻声说:“老李,看来,新的阶段,真的要开始了。”
李云龙没有回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将烟雾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显得异常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都他娘的别高兴得太早!”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声炸雷,瞬间让整个作战室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李云龙转过身,凌厉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苏联人提了,美国人也可能会接招。但是,从说到,到坐下,再到谈成,这里面的路还长着呢!我敢打赌,从现在开始,到真正停火的那一刻,前线的战斗,只会更残酷,更激烈!”
他用夹着烟的手,重重地在地图上一敲:“为什么?因为双方都想在谈判开始前,抢占更有利的阵地!多占一个山头,就在谈判桌上多一分筹码!美国人肯定会这么干,他们会发动大规模的进攻,想把我们打回到三八线以北去!”
他看向通讯参谋:“马上给我接通所有一线作战军!丁伟!孔捷!傅崇碧!梁兴初!吴信泉!温玉成!给老子挨个接!”
很快,电话接通了。李云龙对着话筒,发出了他作为志愿军高级参谋的命令,他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遍了朝鲜三千里江山每一处志愿军的阵地。
“我是李云龙!命令你们!从现在开始,所有部队进入一级战备!把你们的坑道再给老子挖深一点,把你们的子弹和手榴弹都给老子搬到阵地最前沿!告诉每一个战士,想活着回家见爹娘,就得准备好,打一场最硬的仗!美国人要谈,我们欢迎!他要是敢在谈之前再动手,就给老子狠狠地打!往死里打!打得他知道,想在老子手里占便宜,他是在做梦!”
放下电话,李云龙掐灭了烟头。他看着窗外,天空似乎明亮了一些。但他知道,和平的曙光之前,往往是最深沉的黑暗。
他转过头,看着他那些同样神情坚毅的参谋们,嘴角咧开一个熟悉的、带着一丝野性的笑容。
“都愣着干什么?干活了!让美国人瞧瞧,我们中国人,不仅会打仗,也会谈判。”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老子倒要看看,这帮洋鬼子,在谈判桌上,能有什么本事。哼,老子还没怕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