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赵氏从老爷子屋里出来,回到自家那低矮的土坯房,心里就像有一百个爪子在挠。
五两雪花银啊!就那么被方言那小子随手扔了出来了!
她家辛辛苦苦刨一年地,勒紧裤腰带也攒不下二两!方言才出去几天?怎么就赚了这么多?
她一把拉过正在修补农具的丈夫方先明,声音又急又低:“当家的,你看见没?五两!整整五两啊!方言那小子到底在外头干了啥?大伯说是正经赚的,可这钱也来得太容易了!我心里怎么就这么不踏实呢?”
方先明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闻言头也没抬,继续搓着手中的麻绳,闷声道:“大伯既然说了是正经来的,那就是正经来的。你少瞎琢磨,管好我们自己个儿的事就好了。方言那孩子从小就机灵,兴许真有啥我们想不到的门路。”
“机灵?我看是邪性!”赵氏不满丈夫的敷衍,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指着屋里三个正眼巴巴望着她面黄肌瘦的孩子。
“你看看咱家!老大十三眼看就要说亲了,聘礼在哪?老二老三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我们再不想办法,这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啊?”
她越说越激动,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丝尖锐:“老二家那十亩好田!肥得流油!现在荒得都快长一人高的草了!他们父子俩一个是书呆子,一个净搞些歪门邪道,哪像是会下地的人?这田荒着不是暴殄天物吗?”
她眼睛发亮,凑近方先明:“要不你去和老二家说说,把那十亩田租给咱家种!反正他们又不种,肥水不流外人田,租金我们按市价给,总比荒着强!他们得了钱,我们多了收成,这不是两全其美?”
方先明手上的动作停了,眉头拧成了疙瘩:“这...这咋开得了口?二哥刚落了榜,心里正不好受。狗蛋刚赚了点钱,我们就上门去说要租地,这不成心让人膈应吗?不行不行。”
赵氏见丈夫这般懦弱,气得直戳他脑门:“你个榆木疙瘩!脸面能当饭吃?你不去,我去!为了这几个孩子,我这脸不要了!”
方先明还想阻拦,赵氏却已打定了主意。
翌日一早,赵氏特意换了身虽旧却干净的衣裳,拉着小女儿小丫,就朝着村后方言家那破院子走去。
一路上,她心里还在打着腹稿,想着怎么开口才能既显得体贴,又能把地租到手。
然而,刚推开方言家院门,赵氏就愣住了。
院子里,昔日疯长的枯草早已清理干净,虽然还是土坯地,却扫得干干净净。
墙角那棵老枣树似乎也精神了些。
最扎眼的是,堂屋里那张三条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桌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崭新刷着清漆的方桌,配着四条结实的长凳!
甚至还能闻到淡淡的木头香味。
方言正蹲在院子里新砌的一个简易灶台前,拿着新买的蒲扇对着灶口扇风,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股浓郁的米香和肉香混合在一起,直往人鼻子里钻。
周围的桌子上,还放着一碗切好的腊肉!
赵氏的眼睛瞬间就直了,心里那股酸水止不住地往上冒。
这才几天?这家就彻底变样了!这得花了多少银子?
她再探头往屋里一瞧,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方先正穿着崭新整洁的长衫,正端坐在新桌子前,摇头晃脑地读书,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他手边还放着一摞崭新的书籍和笔墨纸砚!
这哪还是前几天那个家徒四壁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破落户?
赵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原本想好的说辞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但她反应极快,脸上立刻堆起前所未有的热情笑容,拉着小丫就快步走了进去。
“哎呦!狗蛋!忙着呢?二哥可真用功啊!”
赵氏的声音甜得发腻。
她一把抢过方言手里的蒲扇,“婶子来帮你!你这半大孩子哪会伺候灶火?别把这么好的饭烧糊了!小丫,快去帮你狗蛋哥剥蒜!”
小丫怯生生地应了一声,不知所措地看着方言。
方言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一愣,狐疑地看着赵氏:“三婶?您这是...”
“哎呀,跟三婶还客气啥!”
赵氏手下不停,利落地掀开锅盖搅了搅里面的粥,又拿起菜刀熟练地切起腊肉来,嘴里还不停。
“看看二哥这用功的劲儿!真是我们老方家祖坟冒青烟了!我就说二弟不是凡人,那是文曲星下凡!暂时落难罢了!将来肯定能高中!狗蛋你也出息,能赚钱养家,真是好孩子!”
她一边忙活,一边指挥丫丫干这干那,把方言彻底挤到了一边,倒显得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方言看着赵氏这判若两人的模样,心里更是疑窦丛生。
这三婶平日里最是计较,眼睛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有了赵氏母女帮忙,方言反倒闲了下来。
在方言回头往方先正那方向走去时。
赵氏飞快的切下一片腊肉,塞进了小丫的嘴里。
“快点吃下去,别被你方言哥哥发现了!”
小丫的嘴巴飞快的将腊肉咽下。
“娘!我还要!”
赵氏偷偷瞄了一眼方言,她回过头轻轻对小丫说道。
“等下娘还要求你言哥帮忙呢,可不能多吃。”
小丫眼巴巴的看着灶台上的腊肉,只能懵懂的点着头。
娘说啥,就是啥!
方言走到方先正身边,低声道:“爹,柳公那边说好了。那可是致仕的翰林,学问大得很,你可得好好准备,别丢了儿子我的脸。”
方先正闻言,激动得书都拿不稳了,声音发颤:“翰...翰林?狗蛋,你说真的?爹不是在做梦吧?”
经过这次落榜,他再也不敢小看这方世界的读书人了。
有翰林的教导,他考科举就可以说是十拿九稳了。
他没想到,儿子居然这么给力。先是赚银子养家,又给自己找了一个翰林老师。
他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这还是那个啃他老的小废物吗?
“千真万确!”方言点头,“所以你得更努力才行,人家肯收,是看您儿子我的面子,您要学不出个样来,我这脸往哪搁?”
父子俩的对话声音虽低,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旁边正竖着耳朵偷听的赵氏耳中。
“哐当!”
赵氏手中的锅铲猛地掉进了锅里,溅起几点滚烫的粥水,烫得她手一哆嗦,却浑然不觉。
她猛地转过头,脸色煞白,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地盯着方先正,嘴唇哆嗦着,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翰林?二哥,你要拜师的先生。是翰林老爷?!”
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无尽的震惊和骇然。
方家村连个秀才都难出,隔壁赵家村那个赵成中了秀才就恨不得横着走。
翰林?那是戏文里才会出现的大官!是天上文曲星君一样的人物!
方先正...一个刚落了榜的童生,居然要拜翰林为师了?!
这一刻,什么十亩良田,什么租金,什么聘礼,全都被这枚重磅炸雷炸得粉碎!
赵氏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翰林”两个字在打转。
直到锅里“噗”地一声,米粥溢了出来,浇灭了灶膛里几根柴火,她才猛地回过神。
“哎呀!糟了糟了!”她手忙脚乱地去掀锅盖,又被烫得缩回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哪还有以往那泼辣精明的模样,只剩下惶然无措。
方言看着她那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暗自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三婶,您和小丫忙活半天了,留下一起吃口便饭吧。”
“不...不了不了...”赵氏下意识地摆手拒绝,脸上火辣辣的,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
她之前那点算计,在“翰林”二字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又卑微。
“娘...”小丫却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眼睛眼巴巴地望着灶台上那碗油光锃亮的腊肉,小声咽着口水。
孩子不懂事,只知道肉香诱人。这种伙食,她们家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得上。
赵氏看着女儿渴望的眼神,又看看方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老二家从今往后不同了!他和他们不一样了。他们是种地的泥腿子,而老二家,将来是要成为读书的士人的。
有了翰林这个师傅。老二家,将来前途无可限量。
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那...那就叨扰了...”
不知为何,她已经在心底,把自己放在了弱势的那一方。
饭菜上桌,一道道菜将桌面全部铺满、米粥,腊肉,鲜蔬一样不缺,甚至为了照顾方先正的情绪,方言还特意为他倒了一碗小酒。
小丫脸上写满了期待,口水不自觉的从嘴边滑落。
尤其是那腊肉,切得薄厚均匀,用油稍稍煸过,香气扑鼻。
小丫吃得头也不抬,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方言看着小丫的馋样,笑了笑,夹起一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细心吹了吹,递到小丫嘴边:“慢点吃,别噎着,这块肉多,给你。”
小丫受宠若惊,张开嘴接了,眼睛幸福地眯成了缝,含糊不清地说:“谢谢言哥!”
赵氏看着这一幕,手里端着粥碗,却忘了喝。
她看着方言那自然的神情,看着女儿满足的样子,再想起自己刚才偷偷塞肉还怕人看见的小家子气,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五味杂陈。
这顿饭,赵氏吃得食不知味。
她机械地喝着粥,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安仪态斯文的方先正,又看看俨然一家之主的方言。
这个家,真的不一样了。
吃完饭,赵氏几乎是逃也似的拉着小丫告辞。
方言也没多留,客气地送到院门口。
走出老远,赵氏才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座已然焕然一新的院落。
夕阳的余晖给土坯墙镀上了一层金边,院里那棵老枣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小丫舔着嘴角,回味着腊肉的香味,小声说:“娘,言哥家的饭真好吃。言哥真好。”
赵氏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攥住了女儿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