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必须说下去,必须给他一个希望,哪怕这希望本身也浸满了鲜血!
“王上……以国运为砥,以……以影为祭……”
“待……太白蚀心日,郢都瓦砾时……”
“便是……便是尘埃涤荡,金鳞腾空之日!”
“王上……必会保公子根基无虞!命途……终将归正!”
最后一句“命途终将归正”说出,蔡仪几乎虚脱。
他死死盯着嬴政,等待着他的反应。
这已经是他在不违背王命的前提下,所能透露的极限!
他暗示了献祭嬴琅的时间、地点、目的、以及秦王确保他根基安全的承诺。
书房内死寂得可怕。
回廊外的蝉鸣似乎也被无形的力量扼住,消失无踪。
嬴政依旧背对着他,小小的身影凝固在光影里,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煎熬。
蔡仪的心沉了下去。
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崩溃的哭喊。
甚至没有一丝气息的波动……这种极致的死寂,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令人恐惧。
蔡仪的话一字一顿地敲入嬴政耳中时——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瞬间从嬴政的尾椎骨炸开,直冲天灵盖!
他整个人,如同被最凛冽的九幽寒泉当头浇下,又似被无形的玄冰冻结!
僵硬!
嬴政的身体,极其明显地、剧烈地僵住了!
彻头彻尾、从灵魂到躯壳的僵硬!
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彻骨的僵冷!
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血液,冻僵了所有筋肉!
他小小的脊背绷得笔直,如同一根被强行钉在原地的木桩,连衣袍的褶皱都仿佛凝固了!
蔡仪甚至能“听”到。
那孩子心窍深处,传国玉玺虚影骤然爆发出的一声无声的、却足以撕裂苍穹的震怒龙吟!
那龙吟并非针对蔡仪,而是针对这整个被操纵、被献祭的命运!
紧接着,一股冰冷到极致、绝望到极致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寒潮,猛地从嬴政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那并非三重境的韵力,而是纯粹的意志和情感的凝结!
它瞬间冲垮了嬴政之前努力维持的冰冷屏障!
蔡仪被这股气息冲击得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煞白!
他仿佛看到了一片荒芜的冰原,一个孤独的孩子站在中央,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布满提线的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僵冷中。
嬴政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
蔡仪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尚带稚气的小脸上,没有泪痕,没有愤怒的扭曲,只有一片……死灰般的空白。
乌黑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却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映着蔡仪惊慌失措的脸。
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更远处那血淋淋的祭坛和冷酷执棋的手。
秦王稷!一定是秦王稷!他早就知道!
他默许甚至推动了芈诗的偷天换日!
他保下自己这个“命格有瑕”的真龙。
不是为了亲情,而是为了将自己作为稳定嬴琅(祭品)心石”。
同时 学习《商君书》、《五音锻心诀》,夯实自己的根基。
最终目的,就是在二十年后,用嬴琅的血,作为自己“浴火重生”、修复命格的祭品!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呃……”
一声极其细微、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从嬴政僵硬的喉间溢出。
那不是哭泣,是灵魂被残酷真相碾过时发出的悲鸣。
良久,一个极其轻微、仿佛从破碎的冰层下挤出来的气音。
带着一种荒诞到极点的、令人心碎的平静,飘了出来:
“原来……“
原来如此!
原来自己存在的价值之一,就是作为祭品饲养者的同时,也是献祭仪式的最终受益者!
原来那“一线天光”,通往的是亲弟弟的血肉祭坛!
原来蔡仪守护的,是秦王稷这盘以骨肉相残为棋子的、冰冷血腥的棋局!
他顿了顿,那双空洞的眼睛终于聚焦了一瞬,落在了蔡仪脸上。
那目光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带着洞穿一切的绝望和嘲讽。
“……政,亦是祭品。”
“寡人……明白了。”
最后四个字,轻如叹息,却重如泰山!
“寡人”!
他第一次,在这个时刻,用上了这个自称!
不是童言稚语,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将自己从这盘棋局中抽离出来,置于孤高绝顶的决绝宣告!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股冰冷的绝望气息骤然收敛。
嬴政脸上那死灰般的空白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更加平静、也更加可怕的冰冷。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崩溃从未发生,又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已被彻底冻结、封存。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蔡仪一眼。
那一眼,不再有愤怒,不再有猜疑,不再有最后一丝的期待。
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看待一件工具般的……审视。
以及一种了然于胸的、洞悉了所有规则的漠然。
然后,他再未发一言,转身,迈步。
这一次,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小小的身影径直走入回廊刺目的阳光中,很快消失不见。
那挺直的脊背,在阳光下投下了一道笔直、冰冷、仿佛已与整个世界割裂的影子。
书房内,蔡仪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颓然跌坐在地。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地砖缝隙。
他看着嬴政消失的方向,脸上再无一丝血色,只剩下无尽的苍凉与深重的负罪。
耳边回荡着那声“寡人明白了”和“政亦是祭品”,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痛得无法呼吸那孩子最后的目光和话语,比任何仇恨都更让他感到绝望。
他给了他一线天光,却亲手让他看清了天光之下,那悬挂着至亲血肉的祭坛。
守住了吗?那线天光?
不。
他亲手……将它化作了焚心的业火。
而那个孩子,已决绝地踏上了只属于帝王的、孤绝的复仇与自救之路。
他不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蔡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