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仙公公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不过三日后的晌午,一驾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便在数名气息内敛、作寻常家仆打扮的护卫簇拥下,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望城山脚。没有仪仗,没有通报,只有一股无形的、沉凝的气场随着马车的到来弥漫开,让守在山门的望城山弟子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甚至不敢上前仔细盘问。
清虚道长早已得到消息,亲自迎至山门处,面色凝重中带着几分无奈。他虽是一派掌教,但在代表北离皇室意志的瑾仙公公面前,仍需保持足够的礼数。
“不知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清虚道长稽首行礼。
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白皙修长的手掀开,瑾仙公公缓步下车。他穿着一身暗紫色的锦缎常服,面容清瘦,眼神温和,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上去就像个慈眉善目的富家老翁。唯有那双眼睛,开阖之间偶尔流露出的精光,以及周身那似有若无、仿佛与周围天地融为一体的气息,提醒着旁人他绝非等闲。
“清虚掌教客气了。咱家不请自来,叨扰贵派清修,才是罪过。”瑾仙公公声音尖细,语气却十分温和,“听闻道剑仙身体抱恙,陛下心系不已,特命咱家前来探望,聊表心意。”他话说得漂亮,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清虚道长,掠过那些垂首肃立的弟子,最后遥遥望向后山客院的方向。
清虚道长心中明了,探望赵玉真是真,但更重要的目的,恐怕是那位住在客院的“麻烦”。他只得硬着头皮道:“有劳陛下挂心,有劳公公奔波。师叔他……经一位高人施救,已暂脱险境,如今正在静养。公公请随贫道入内歇息。”
“哦?高人?”瑾仙公公眉头微挑,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好奇,“不知是哪位医道圣手,竟有如此回春妙术?咱家倒是想见识一番。”
清虚道长心中苦笑,知道正题来了。“那位……高人,此刻正在后山客院休憩。只是他救治师叔损耗甚巨,需要静养,恐怕不便打扰……”
“无妨,无妨。”瑾仙公公笑着摆手,“咱家只是远远看一眼,绝不打扰。若能得见高人风采,回宫也好向陛下细细描述,让陛下安心。”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清虚道长无奈,只得亲自引路,带着瑾仙公公一行人,向后山客院行去。
客院之中。
小苏依旧坐在窗边,仿佛从未移动过。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指尖在粗糙的陶制杯沿缓缓摩挲。苏暮雨则按剑立于门内阴影处,气息收敛到了极致,如同蛰伏的猎豹。
“来了。”小苏忽然开口,声音平淡。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院外传来了清虚道长略显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和话语声:“苏公子,天启城瑾仙公公前来拜访,特来探望公子。”
院门被轻轻推开,清虚道长的身影率先出现,他侧身让开,露出了身后那位面带微笑的紫衣老宦官。
瑾仙公公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窗边那个苍白瘦削的年轻人身上。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小苏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古井深潭,不起丝毫涟漪。瑾仙公公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极快的审视与衡量。
“这位想必就是救治道剑仙的苏公子吧?”瑾仙公公率先开口,声音温和,“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咱家瑾仙,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道剑仙,听闻公子妙手,特来拜会。”
小苏缓缓站起身,动作显得有些迟缓,甚至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真的虚弱不堪。他对着瑾仙公公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与疲惫:“公公谬赞。不过是略尽绵力,侥幸成功,不敢当‘妙手’之称。”
“公子过谦了。”瑾仙公公缓步走进小院,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院中陈设,以及门内阴影处的苏暮雨,最后重新落回小苏脸上,“道剑仙之伤,乃天道反噬,药石罔效,江湖皆知。公子能将其从鬼门关拉回,此等手段,堪称惊世骇俗。不知公子师承何方?如此医术,想必渊源深厚。”
他开始试探根脚了。
小苏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语气淡漠:“山野之人,偶得偏方,不足挂齿。并无师承。”
“哦?”瑾仙公公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一分,“那公子与暗河大家长苏昌河,容貌如此相似,又是何故?莫非是血亲?”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压力。
小苏抬起眼,再次看向瑾仙公公,那平静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世间相似之人众多,或许只是巧合。至于暗河……我与他们,道不同。”他回答得模棱两可,既未承认,也未完全否认与苏昌河的关系,更是直接将自身与暗河的主流划清了界限。
瑾仙公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意更深:“道不同?有趣。却不知公子所追寻的,是何等大道?”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诱导般的意味,“陛下求贤若渴,最是欣赏公子这般身怀奇术的年轻才俊。若公子有意,天启城的大门,随时为公子敞开。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唾手可得。”
这是赤裸裸的招揽,也是更进一步的试探。
小苏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嘲弄:“荣华富贵,过眼云烟。权势地位,枷锁而已。我所求之道,不在天启,不在江湖,而在……彼岸。”
“彼岸?”瑾仙公公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这个词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他紧紧盯着小苏,“何为彼岸?”
“渡尽苦海,超脱此岸,方见彼岸。”小苏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那里,或许没有荣华,没有权势,但有……真正的‘自在’。”
瑾仙公公沉默了。他仔细品味着这番话,试图从中找出破绽或更深层的含义。眼前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更加难以捉摸。他既不按常理出牌,言语间又透着一股看破世情的超然与……一种近乎狂妄的自信。
“自在……”瑾仙公公重复着这个词,缓缓直起身,“公子志向高远,咱家佩服。只是这世间,想要真正的‘自在’,谈何容易。”他话中有话。
“事在人为。”小苏淡然回应,“况且,渡海需舟,登岸需桥。舟桥何在,我心中自有计较。”
两人之间的对话,看似平和,实则机锋暗藏,每一句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细和意图。瑾仙公公想摸清小苏的来历和目的,小苏则滴水不漏,反而抛出了更加玄乎的概念,将水搅得更浑。
最终,瑾仙公公深深看了小苏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他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无懈可击:“公子之言,发人深省。咱家定当如实回禀陛下。望公子好生休养,他日若有缘,再向公子请教这‘彼岸’之道。”
说完,他不再多留,对清虚道长示意了一下,便转身离去。那背影依旧从容,但细看之下,步伐似乎比来时沉重了一丝。
清虚道长暗暗松了口气,连忙跟了上去。
直到院外脚步声远去,苏暮雨才从阴影中走出,低声道:“他信了多少?”
小苏走到桌边,端起那杯冷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让他苍白的脸色似乎更透明了几分。
“信或不信,都不重要。”他放下茶杯,眼神幽远,“他只需要将‘彼岸’这个词,以及一个与暗河若即若离、身怀异术、志向诡异的年轻人形象,带回天启城,就够了。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自然会生根发芽。我们要的,就是这份‘不确定’。”
他望向瑾仙公公离去的方向,仿佛看到了那座巍峨的皇城,以及其中因此番对话而可能掀起的、新的波澜。
“接下来,该轮到无双城那边,有所‘表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