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的弹劾书是在第二日卯时誊好的。
他斜倚在书案后的檀木椅上,看墨汁在宣纸上洇出私散官粮,收买民心,蓄养死士几个字,指节抵着下巴轻笑——辛弃疾那愣头青,偏要学古人开仓赈灾,却不知这擅动国储的罪名,足够把他从江西安抚使的位子上拽下来。
去,把这书抄三份。他将折子递给长随,一份送临安通进司,一份贴在州府前照壁,再让说书的王麻子去茶肆里讲。长随喏了一声要退下,他又补了句:记得加一句辛某欲借流民为兵,图谋割据,要活灵活现的,就说他夜里在棚子底下教流民打拳——你且看,那些泥腿子听了还敢跟着他?
市井里的风比官衙的快。
第三日辰时,范如玉端着药罐从流民棚出来时,正听见两个卖菜的妇人在井边嘀咕:前日张屠户说,辛使君开仓是为了养兵......
另一个妇人慌张地看了眼棚子方向,我家那口子去常平仓搬米,见赵判官拿着断锁说,锁是玉牌撬的——
范如玉的脚步顿了顿。
药罐里的艾草香混着粥棚的米香,在晨雾里散不开。
她望着棚子前排着队领粥的老幼,小满正踮着脚帮绿芜数碗,木剑在腰间晃荡——那是他夜里磨了半宿的,说要学辛叔叔砍金人。
夫人?绿芜捧着空碗过来,见她脸色发白,可是哪里不舒服?
范如玉摇了摇头,将药罐递给她:去把我妆匣里那支玉簪拿来。
绿芜一怔:夫人,那是您出嫁时......
拿来。范如玉的声音轻,却像敲在青石板上,我要去米市。
城南米市正午最热闹。
范如玉系着昨日的青布围裙,站在福来米行的柜台前时,掌柜的老周头正捧着茶盏跟人闲聊,见她进来,茶盏掉在桌上:夫人这是......
周掌柜。范如玉将玉簪放在柜台上,银白的簪身映着日头,前日我当的米,还差五石。
老周头慌忙去推:使君为百姓操碎了心,这米......
官家不私取民物,民亦不私奉官家。范如玉按住他的手,指尖因长期舀粥起了薄茧,周掌柜若不收这簪,我便去隔壁。
老周头张了张嘴,到底叹了口气,唤伙计量米。
围观的人渐渐围过来,有认得玉簪的——那是范夫人陪嫁里最显眼的,雕着并蒂莲,前日还插在她发间。
此刻银簪躺在柜台,像片被风吹落的月光。
夫人!人群里挤进来个老妇,怀里抱着半袋糙米,我家男人前日去山里挖蕨根,我偷偷藏了半袋米,您拿去吧!
阿婆使不得。范如玉要推,老妇却把米袋往她怀里一塞:我儿子在淮北被金人杀了,要不是使君开仓,我这把老骨头早喂野狗了。她抹了把眼泪,您当簪子换米,我捐把米算什么?
话音未落,卖菜的挑了两筐新米挤进来,卖布的解下钱袋里的铜钱,连蹲在街角啃馒头的小娃都跑过来,把攥得温热的铜钱地扔进米筐。
绿芜红着眼眶,拿个本子挨个儿记名字:张婶子二升,李大哥五斗......
炊烟又在棚户上升起来了。
这次不是白粥,是混着糙米、野菜、甚至碎豆的稠粥。
范如玉捧着碗站在棚前,看小满捧着木剑追着蝴蝶跑,剑上二字被晒得发亮。
有个汉子突然喊:使君要是真有罪,我们去临安喊冤!
噤声!张五郎慌忙去捂他的嘴,可周围人都笑了——他们跪过,哭过,此刻眼里却有了光。
此时的州衙里,辛弃疾正对着案上的奏疏发怔。
烛芯结了朵灯花,地落在民为邦本四个字上,将字烧出个焦痕。
他伸手去拨,指腹被烫得一缩,却突然笑了——前日抄奏疏贴城门时,他原以为要费些唇舌,没想到百姓围在墙下,有识字的念,没识字的听,末了都说使君是为我们。
案头摊开的《汉书·食货志》被风掀开,谷者,民之司命也几个字跳出来。
他忽然想起昨夜张五郎蹲在衙门口,见他出来便叩首:使君的罪,可有定论?那老流民的额头沾着泥,像块没擦净的玉。
笔锋在纸上走得更快了。
他不再只引《贞观政要》,而是将江西流民的数目、日耗的米量、常平仓的存量,甚至赵?压着赈灾批文足足十七日的事,都列得清清楚楚。
末了,他想起太宗见饥民食土而泣的典故,笔尖一顿,写下:若以此获罪,愿效汲黯,伏锧甘心。
使君!辛伯撞开书房门,额角沾着草屑,赵判官派了人夜里去烧流民营,被绿芜带着几个流民拿棍子赶跑了!
辛弃疾的笔地落在纸上,墨点溅在伏锧甘心旁,像朵深色的花。
他抓起案上的奏疏,在末尾添了句:今有奸人欲焚流民营,反证臣所惧者非罪名,乃百姓之命。
夜更深了。
辛弃疾站在北窗前,望着远处棚户的灯火连成一片,像星星落在地上。
他摸了摸腰间的剑,剑鞘上的鱼鳞纹还是硌手——二十年前闯金营时,剑下是敌首;如今剑虽未锈,斩的却是人心的阴云。
去,把这书连夜送临安。他将折子递给辛伯,走最快的马。
辛伯接过折子,马蹄声碎在夜色里。
临安的宫城此时还沉在梦中,只有通进司的小吏打着哈欠接过折子,随手放在案头——明日早朝,这折子便要呈到孝宗面前。
而此刻的江州城,棚户的炊烟还未散尽。
小满抱着木剑睡在张五郎怀里,梦里喊着打金人;范如玉在灯下补着辛弃疾的旧官服,针脚细密;辛弃疾望着案头的折子,月光落在民为邦本四个字上,像撒了把碎银。
他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临安,有个老太监正端着铜盆经过通进司,瞥见案头的折子,顺口问了句:这是谁的疏?
小吏揉了揉眼睛:江西安抚使辛弃疾的自辩书。
老太监脚步一顿。
他记得二十年前,有个少年带着五十骑闯金营,砍了叛徒张安国的头。
那少年的名字,曾让金营的帐篷都抖三抖。
且放着。老太监说,明日早朝,官家要先看这个。
月光漫过江州的城墙,照在州府前的照壁上。
赵?的弹劾书还贴在那里,墨迹已有些斑驳。
而旁边,辛弃疾的自辩书被风吹得翻卷,粮从何来?
为民何罪?几个大字,在夜色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