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北门外的屯军大营里,火把连成的火龙在雪夜里噼啪作响。
辛弃疾裹着玄色大氅立在点将台上,望着校场里列阵的士兵,耳中听着此起彼伏的声,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身侧范如玉的指尖还攥着半卷未拆完的急报,墨迹未干的金军抵光州几个字,在她掌心洇出浅浅的痕。
大人!
一声惊呼刺破夜寒。
辛弃疾转头时,正见东北角营寨腾起冲天火光,映得雪云都红了半边。
他大氅一甩,提步便往火光处奔去,范如玉紧跟在后,羊角灯在她手中摇晃,光晕碎在雪地上,像被踩散的星子。
降卒营前的焦土还在冒烟。
十数顶帐篷烧得只剩焦炭,李铁头攥着带血的木棍冲过来,络腮胡上凝着冰碴:末将该死!
方才巡营时还好好的,这火起得邪性——他突然顿住,踢开脚边半块烧残的木片,您瞧!
那是具烧焦的木偶,虽已炭化,仍能辨出冠带形制:方心曲领,幞头高竖,分明是汉官打扮。
辛弃疾蹲下身,指尖拂过木偶焦黑的腹部,竟触到一片未燃尽的丝帛。
他捏起那片残纸,借范如玉的灯照,见上面用朱砂画着弯月与蛇形图腾——正是峒人祭符。
符角还沾着半行血字:祖血未偿,魂不得安。
这是摩勒那老东西的手笔!李铁头跺脚,前日末将抽了几个偷懒的峒卒,定是他们记恨——
住口。辛弃疾声音发沉。
他闭目时,金手指如潮涌,祖父辛赞在河北安抚契丹部族的旧事突然清晰起来:当年祖父在真定府,见降卒夜间总把箭簇埋进土里,问了才知是怕先祖认不出带血的箭,彼非不愿降,实惧先祖弃之。
火光映得他眼底发亮:不是叛乱,是心劫。
范如玉的灯盏在风中晃了晃。
她望着丈夫紧绷的下颌,忽然转身对随侍的绿芜道:去请阿霓来后宅。阿霓是峒人女医,前日给伤兵换药时,她听见这女子对着药罐低声念诵祖灵莫怨。
后宅暖阁里,阿霓的靛青裙角还沾着雪水。
她跪在范如玉脚边,眼泪砸在青砖上:族里秋祭,要把战死的父兄名字刻在桦树皮上,用松枝熏三天。
可如今被关在营里,连柱香都烧不得......她攥着范如玉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夜里总梦见阿爹浑身是血,说我们的魂在野地里飘,没人引着回家
范如玉替她擦去眼泪:若开祭坛,可止杀戮?
得有德者主祭。阿霓抽噎着,不然祖灵会以为是羞辱,反而要发血誓......
当夜,辛弃疾在书案前展信。
范如玉的小楷清瘦有力,末了还夹着片泛黄的旧纸——是祖父辛赞当年与契丹族长共祭的手札,墨迹已淡,却能看清生者安,死者宁,方为治民之本。
他望着窗外飘了半夜的雪,忽觉喉间发紧。
提笔在信尾批了行字,墨迹晕开时,他轻声道:去告诉李铁头,三日后秋祭,全军休战,设坛五岭坡。
消息传开时,中军帐里炸开了锅。
李铁头把茶盏往案上一墩:大人!
这降卒营才整训两月,您倒要纵他们搞歪门邪道?
万一趁机反了——
他们不是俘虏,是兵。辛弃疾将茶盏推回他手边,兵若失了魂,铁甲再厚也是脆的。他指了指帐外,去叫钟九皋来,让他把峒人的祭调改得缓些,莫要总像催命。
五岭坡的祭坛搭得极快。
岩生带着百来个降卒,把染血的幡旗插得漫山都是。
摩勒拄着骨杖立在坛前,盲眼却似能视物:汉官要假祭礼收人心?
我祖灵只认血与火。他枯瘦的手指划过坛上的桐木箱,这些破布烂甲,也配当祭品?
这是你族战死的阿大的护心镜,阿二的鹿皮靴。范如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她身后跟着绿芜,怀里抱着叠得齐整的旧物,上月我让各寨老妇认了七日,每样都记着姓名。
摩勒的骨杖在地上顿了顿,没再说话。
秋祭当夜,乌云压得极低。
降卒们列阵坛前,目光仍像带刺的箭。
摩勒击鼓三通,鼓声如雷:祖灵临兮——血债血偿!岩生等少年手按刀柄,指节发白。
辛弃疾冒雨登台。
他解下身上的官服,露出精瘦的脊背,腰间佩剑嗡鸣出鞘。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挥剑割开掌心,鲜血顺着剑刃滴在白幡上。
他蘸着血,一笔一画写:同是天涯沦落人。
辛某无德。他的声音混着风雨,撞进每个人的耳朵,致尔等父兄死于兵火,致尔等魂无归所。
今以心代香,以血代酒——他捧起一坛酒,泼在焦土上,死者已矣,生者当安!
惊雷劈下的刹那,白幡上的血字被照得透亮。
岩生突然跪了下去,刀当啷掉在地上。
他想起阿爹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要活着;想起这些日子,营里的火头军总多给他半勺热粥。
眼泪混着雨水,他磕得额头生疼:阿爹,他说......他说我们能安......
一个,两个,百余个降卒相继伏地。
摩勒的骨杖地断成两截。
他摸索着捡起半块,扔进祭坛的火里:此公非将,乃魂归者也......
雨渐歇时,范如玉牵着阿霓的手走上祭坛。
两个女子各执三炷香,并肩插进祭土。
远处传来钟九皋改编的祭乐,调子比峒人原曲多了几分绵长,像春溪漫过冻土,又像母亲拍着孩子入睡。
辛弃疾立在残雨中,望着满山低垂的幡旗。
金手指在他脑中翻涌,这次不是阵图,不是粮草,是岩生泛红的眼,是摩勒颤抖的手,是无数个深夜里,降卒们对着月亮呢喃的。
他摸了摸掌心未愈的伤口,忽然觉得肩头沉得踏实。
大人!秦猛的马蹄声踏碎夜静。
他滚鞍下马,手里的急报还滴着泥水,光州急讯——金军前锋在城外扎营,这两日连斥候都没派!
辛弃疾望着北方,雪云不知何时散了,半轮残月悬在天尽头。
他扯了扯范如玉的衣袖,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们在等我军心乱......
可惜。范如玉替他系好衣襟,指尖触到他心口的温度,心已归一。
祭坛下,钟九皋还在调试新谱的鼓乐。
他拨了拨琴弦,忽觉这调子比往日多了股热乎气儿——像极了方才坛上,那百余个降卒哭成一片的声音。
他低头记谱时,笔锋顿了顿,在末尾添了个上扬的颤音。
这一夜,五岭坡的火光映得很远。
远到光州城外的金军大营里,有个探马揉了揉眼睛,对主将道:南边的鼓乐变了,不像从前那么躁。
主将望着地图上的江州,沉吟片刻:传我将令,暂缓攻城。
而在江州,没人注意到钟九皋的琴谱上,那个新添的颤音。
只等明日天亮,这调子便会随着晨操的鼓声,响彻整个屯军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