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州军仓的火光映红半片天的时候,辛弃疾正站在地窖案前,指尖摩挲着《御金三策》第五页的墨迹。
那页策论写着地利在手,兵农为本,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的清苦气。
秦猛撞开地窖门的动静太大,连墙上悬着的江防图都震得晃了两晃。
大人!
吉州军仓夜燃!秦猛的声音带着急喘,甲叶在灯笼下泛着冷光,火势不大,可粮册被翻过!
辛弃疾转身时,案头烛火被穿堂风扑得一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座压不垮的山。
他望着秦猛发皱的领口——那是方才纵马狂奔时被风扯的——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浸着寒刃般的光:来得好。
范如玉把灯笼往近挑了挑,火光映着他眼底的星子。
她看见他的拇指在策论边缘轻轻叩了两下,那是他筹谋时的惯常动作。
果然,下一刻他已转身取过案上的荒田图,指节点在吉州屯田的位置:孙景元参党等了三个月,等的就是这把火。
粮册被翻,是探我存粮虚实,好煽动降卒闹饷。
秦猛喉结动了动:那咱们......
将计就计。辛弃疾抽出腰间玉牌,在掌心转了两转,你去寻赵阿六,让他假造存粮仅够三月的文书,故意遗落在仓吏案头。
再让李铁头去屯田营里散布朝廷或将减饷的流言——要粗着嗓子骂,骂得越难听越好。他抬眼时,窗外残雪映得目光如电,他们要探底,我便给个虚底;他们要煽风,我便借这风,把藏在草里的蛇都逼出来。
三日后的屯田营门,日头刚爬上旗杆。
李铁头裹着件灰布棉袍,腰间还挂着没擦净的酒葫芦,远远就听见营门前闹哄哄的。
百来个屯卒挤在木栅前,有人举着豁口的陶碗,有人攥着半截断犁,喊得最响的是个络腮胡:饷米掺沙!
盐巴减半!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李铁头把酒葫芦往地上一摔,瓷片溅得老远:反了你们!他甩开大步冲过去,粗粝的手掌揪住络腮胡衣领,辛大人拨粮时我盯着过秤,每袋都多抓了把!他眼角余光瞥见人群里有两个生面孔——一个穿青布短打,袖筒里鼓囊囊的;一个缩在最后,手里攥着油纸包——便又提高嗓门,要闹去州衙闹!
在营里撒野,当辛大人的刀是吃素的?
人群里有人推搡,李铁头借机踉跄两步,后腰撞在木栅上。
他的亲兵阿牛立刻挤进来,装作拉架,袖口蹭过那青布短打的手腕——那里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孙景元旧部的标记。
阿牛冲李铁头使了个眼色,李铁头便松了手,络腮胡摔在泥里,骂骂咧咧爬起来时,阿牛已把那两个生面孔的模样记了个清楚。
当夜,秦猛带着二十个亲兵摸进吉州城外的破庙。
庙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一星火光。
秦猛打个手势,亲兵们便像夜猫子般贴墙散开。
他踹门的动静惊得供桌上的烛火直晃,两个缩在香案后的人刚要跑,就被亲兵按在地上。
秦猛抽出腰刀,刀尖挑起其中一人的下巴。
那人喉结动了动,刚要喊,秦猛的刀尖已抵在他锁骨上:喊一声,这刀就往下三寸。
另一个亲兵从香案下摸出个油纸包,展开来是半封密信,墨迹未干:若降卒哗变,即举火为号,我自湖口接应......孙景元。
秦猛捏着信的手青筋直跳,抬头时正看见庙外树梢上的月亮,像块淬过毒的银饼。
辛弃疾捏着那半封信时,范如玉正替他换茶盏。
她的指尖扫过信上湖口接应四字,忽然停住:湖口是江防要冲,周海蛟的水军寨在那。
他们想里应外合。辛弃疾把信投进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响,可他们不知道,海蛟的船早藏进彭泽芦苇荡了。他转头望向窗外,雪后初晴,檐角冰棱坠地,碎成满地银珠,你前日说的医馆的事,办得如何?
范如玉解下腕上的青玉镯,轻轻放在案头:我让孙景和假作疫病暴发,关了吉州医馆。
绿芜带着药箱混进各营,这两日记了两本册子——哪些人主动照顾病患,哪些人趁乱索贿,都标得清楚。她想起昨夜雪地里的事,声音软了些,昨夜去寒营,见个妇人抱着病儿哭,那孩子烧得浑身滚烫。
我解了披风裹他,让王医正连夜煎了麻黄汤......
今日营里该有动静了。辛弃疾抚掌而笑,你救的不只是个病儿,是人心。
果然,第二日未时,屯田营里就炸开了锅。
几个粗壮大汉揪着两个瘦子往辛府走,其中一个瘦子裤脚还沾着泥:就是这俩!
夜里往井里投药,还说辛夫人的药有毒围观的屯卒们哄着喊:送辛大人发落!李铁头站在营门石墩上,拍着胸脯吼:谁坏咱们的日子,老子先撕了他!
湖口的夜来得早。
周海蛟站在水寨望楼,望着江面上的雾,把腰间的铁哨攥得发热。
三日前他就命人闭了寨门,对外称疫发禁航,实则十艘快舟早趁着夜雾溜进了彭泽芦苇荡。
每艘船上都堆着草垛,草垛下藏着火油坛、强弩,还有二十个憋着劲的水军。
子时三刻,江面上传来细碎的桨声。
周海蛟眯起眼——那是艘乌篷船,吃水极深,船尾还拖着根缆绳,像是要接应什么人。
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一声擦亮。
芦苇荡里立刻有火光回应,十艘快舟像离弦的箭射出来,草垛散开,露出明晃晃的弩机。
周海蛟的铁哨吹得刺耳。
火油泼下去的瞬间,江面上腾起一片火海。
乌篷船上的人嚎叫着跳江,可江水里早埋了铁蒺藜,扎得他们鲜血淋漓。
周海蛟望着火光里挣扎的人影,突然笑了:孙景元的残党?
也配在赣江撒野?
归江州的夜,辛弃疾站在地窖前,手里捏着那本假粮册。
范如玉举着灯笼,火光映得他眉峰分明。
他将粮册投入火盆,看着墨迹在火里蜷成黑蝶:示虚以诱,因势而制——《御金三策》第六页,该写这个。
李铁头整肃了三营,克扣药材的张得贵被押去州衙;周海蛟的水军现在连江底的鱼游过都数得清。范如玉把铁匣的铜锁扣上,绿芜的册子我看了,有三百多号人主动帮着照顾伤兵,其中有个叫王二牛的,背着重病的兄弟走了二十里路......
辛弃疾望着天上的星子,忽然轻声道:火种已布,只待春雷动。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骤的马蹄声。
秦猛的声音撞破夜色:大人!
临安来的快马!
辛弃疾转身时,看见那骑快马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老长,鞍边的黄绢信袋被风掀起一角,隐约能看见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