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军帐的烛火被夜雨浇灭时,辛弃疾正攥着那方染了墨渍的急报。
雨水顺着帐帘缝隙渗进来,在他靴底积成小水洼,却比不过掌心那片凉意——钦天监的奏疏上,荧惑守心,主刀兵起八个字被墨迹晕开,像团化不开的血。
大人?亲兵小伍举着重新点起的灯笼,见他指节泛白地捏着纸角,声音放得极轻,可要传李参军来?
不必。辛弃疾松开手,任奏疏飘回案上。
他转身推开帐帘,冷雨立刻灌进脖颈。
东南方的云层里,火星正明晃晃地挂着,与心宿二的距离比半月前近了三分。
他闭了闭眼,《美芹十论》里天道远,人道迩的批注突然在脑内翻涌——当年在山东老家,祖父辛赞教他观星时曾说,钦天监的铜仪虽准,人心却比星轨更易偏。
帐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范如玉撑着青竹伞踏进水洼,发间那支檀木簪被雨洗得发亮:元嘉,沈十二从临安回来了。她递过个裹着蓝布的竹筒,说是在钦天监值房外听老吏嚼舌根,监正收了虞相的金叶子,实测星图和奏报对不上。
辛弃疾接过竹筒,指尖触到竹节上细密的刀刻痕迹——这是范如玉独创的妇助会密信,她以给前线送药为名,在竹筒内壁刻字,连押送的民夫都道是夫人菩萨心。
他拆开蓝布,一方胭脂笺飘落,上面小楷娟秀:实测图注火星出参宿,非守心。
参宿...他摩挲着笺角,突然想起前日鲁七来禀火药箭车时说的话:箭火冲云三里,可似星辰坠?当时只当是老匠人的醉话,此刻却像根银针挑开迷雾。
他猛地抬头,眼中有光:如玉,去把鲁师傅请来。
范如玉望着他发亮的眼睛,唇角微扬。
她知道这目光意味着什么——当年在济南,他带着五十骑闯金营擒叛徒时,眼里便是这样的锐光。
她应了声,转身时伞沿的雨珠溅在他手背,倒比烈酒更醒神。
鲁七是被连夜从匠作营请过来的。
这老匠人穿着染了火药灰的粗布短打,进门时鞋跟还沾着未干的胶泥:大人唤老匠?
鲁师傅,辛弃疾将胭脂笺推过去,可令火药箭在三更时,射到参宿方位?
鲁七的老花眼眯成条缝。
他摸出随身的铜尺,在案上画了幅星图,又用指甲刮了刮笺角:参宿距此方位...约摸二百里。
箭车射程原本只一里半,但若加足黑火药,再用蜂蜡封死引信——他突然拍了下大腿,对!
去年试的连珠箭,用双层竹管套着,火药烧完外层,内层还能再推半里!
需要多少火药?
库中存的三成。鲁七掰着手指头算,不过得把新炼的磺粉全用上,否则冲不到云顶。他忽然抬头,浑浊的眼睛亮起来,大人是要让箭火在参宿位连成星线?
正是。辛弃疾从腰间解下玉牌,今夜子时前,把庐州城外荒丘的箭车全调过去。
你带二十个最巧的徒弟,我让李二牛的死士营护着。
鲁七喉头动了动。
他跟着辛弃疾造了三年火器,头回见这年轻的转运副使眼里有这样的火——不是对金人的恨,是要烧穿阴云的狠劲。
他重重一揖:老匠拼了这把骨头,也要让那星子亮过钦天监的铜仪!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临安城,夜枭正蹲在钦天监后墙的狗洞前。
他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怀里揣着半块发硬的炊饼,活脱脱个讨饭的叫花子。
值更的小监正打了个哈欠,提着灯笼往茅房去了,他立刻缩着脖子钻进去,腰间的短刀在青砖上刮出细响。
值房的门没锁——钦天监的官员总觉得天机不可泄,倒便宜了他。
夜枭摸出随身携带的鹿皮手套,轻手轻脚翻着案上的图卷。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见最底下那幅星图边缘有抹金粉——正是范夫人说的实测图。
他刚要卷起来,忽然听见廊下有脚步声,忙闪进立柜,却撞翻了个铜漏,水落在青石板上。
值更的声音近了。
夜枭屏住呼吸,指尖摸到柜里的《甘石星经》,突然福至心灵,用袖子蘸了铜漏的水,在空白处模仿辛弃疾的笔迹写道:参宿现异光,主南军出师得利。
等脚步声远去,他迅速将伪造的奏报塞进怀里,又把实测图往袖中一藏,猫着腰从狗洞钻了出去。
临出门时,他回头望了眼钦天监的观星台,月光下那尊浑天仪泛着冷光,倒像极了当年在金国大牢里见过的刑具。
三更鼓响时,庐州城外荒丘的百辆箭车同时点燃。
鲁七亲手捏着引信,火星窜进竹筒,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声。
百道火光划破雨幕,拖着橘红的尾焰直冲云霄,在参宿方位连成一条璀璨的星线,映得半边天亮如白昼。
成了!李二牛在马背上吼,死士营的卒子们跟着欢呼。
辛弃疾立在高坡上,望着那片人造的星光,想起昨夜在军帐里写的策论:势者,人心所聚,星火可燎原。此刻这星火不是天授,是他和如玉、鲁七、夜枭,是所有不愿偏安的宋人,用血汗点起来的。
次日清晨,临安城炸开了锅。
百姓们指着东南方议论纷纷:昨夜参宿冒了红光,定是天公助辛大人!茶肆里的说书人拍着醒木:天示吉兆,北伐必成!李守忠捧着实测图和伪造的奏报进宫时,孝宗正盯着案上的浑天仪发呆。
陛下请看。李守忠展开两幅星图,钦天监奏报说荧惑守心,可实测图上火星明明在参宿。他又递过那张伪造的天官夜奏昨夜参宿异光,连民间都看见了。
孝宗的手指重重叩在龙案上,震得茶盏跳起来:传朕旨意,钦天监正革职,永不叙用!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忽然笑了,辛卿这把火,烧得好!
是夜,辛弃疾立在庐州城楼上。
鲁七站在他身侧,望着天际最后一点箭火余烬:大人,这火虽亮,到底是要散的。
散了便散了。辛弃疾摸着城砖上的箭痕,我们要的不是星子长明,是让天下人知道——所谓天意,不过是人心的影子。他从怀中取出《北伐五策疏》,在最后一页添了势如破竹四字,等这书到了临安,便是风眼最静的时刻。
话音未落,城下传来快马嘶鸣。
报信的小校举着火把跑上来,雨水顺着斗笠边缘往下淌:大人!
临安急报——
辛弃疾接过那封还带着体温的信,封泥上的字在火光里泛着金。
他望着东南方渐起的风,忽然想起范如玉今日早上说的话:元嘉,你看这雨,下得越急,天晴时的太阳越亮。
他将信揣进怀里,望着夜空中最后一点箭火余烬,低笑出声:风眼将至...那就让它来得更猛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