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头的马蹄声撞破三更夜,驿馆的门扉被拍得山响。
辛弃疾正握着《山河未复图》的边角,金线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忽听得那声归心祠的还魂鼓被烧了,指节微微一紧,绣线在掌心勒出红痕。
范如玉正替他添茶,青瓷盏顿在案头,茶水溅湿了衣袖。
她望着丈夫微垂的眼睫,阴影里看不出喜怒,只听得他低笑一声:烧得好。
大人?李铁头喘着粗气跨进门,靴底沾着焦土,鼓台烧得只剩半块残木,小的去时还有烟在冒......
鼓可烧,声不可灭。辛弃疾将《山河未复图》轻轻卷起,指腹抚过卷首二字,去把阿言叫来。
范如玉解下他肩头的青衫,见他腰间玉佩微微晃动——那是昨日青溪村老妇塞给他的,说是替儿子求个平安。你要做什么?她声音轻,却带着笃定。
教孩子们唱支谣。辛弃疾抬眼时,眼底有星火在烧,鼓不在木,在人心上。
一念归,万声应。
阿言揉着眼睛跑进来时,窗纸已泛了鱼肚白。
这小书童跟着辛弃疾三年,最是机灵,见案头摆着新写的纸笺,立刻脆生生念道:《鼓心谣》?
去学宫,教所有童子唱。辛弃疾将纸笺塞到他手里,要唱得比晨钟还响。
归心祠前的焦土还冒着热气,残木上的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底漆——那是三十年前归正军民凑钱漆的,每一笔都浸着乡音。
有个挑水的老汉蹲在鼓台边,用袖子擦了擦残木,忽然哽咽:我当年也捐过三升米......
日头刚过竿,第一声瓦缶响了。
是前街卖糖粥的王阿婆,她拎着个缺了口的陶碗,往祠前的青石板上一坐,碗沿撞着石缝:我这瓦缶,盛过百个孩子的糖粥,敲出来的声儿,该比木头鼓热乎。
第二个击节的是布庄的陈娘子,她举着铜盆,盆底还沾着靛蓝染料:我阿爹当年在汴梁打铁,敲的就是这响儿。
人群像滚水般沸了。
卖油的挑夫卸下油桶,用木槌敲桶沿;茶肆的小二抄起铜壶,壶嘴撞着条凳;连药铺的孙大夫都翻出捣药的石臼,杵子下去,地震得人心发颤。
钟九皋是骑着青驴来的。
他怀里抱着半张残琴——琴面裂了道缝,弦断了三根,原是要拿去修补的。
见着焦黑的鼓台,他猛地勒住缰绳,驴儿惊得打了个响鼻。
好个狗贼!他踉跄着跳下驴背,腰间的剑地出鞘。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剑光已劈向怀中残琴。
桐木裂帛般响,碎木屑溅了满地,他却笑了:这琴本是汴梁老匠人的手艺,今日碎得其所!
他拾起最大的半片桐木,又解下断弦,用剑尖挑着穿进木缝:桐木为面,铁弦为钉——这鼓,替还魂鼓续个魂!
鼓成时,风正从祠后松林来。
穿堂风掠过琴腔,竟真有《还魂引》的前奏飘出来,清越里带着几分苍凉。
钟九皋踩上鼓台,残琴碎片在他脚下,他仰头高唱:孤雁虽折翼,犹向江南!
犹向江南!王阿婆的瓦缶先应了,陈娘子的铜盆紧跟着,石臼、油桶、条凳,千万声混作一团,震得祠前的老槐树簌簌落叶。
林子敬带着二十七个太学生挤到最前面。
他青衫上还沾着墨点——昨夜替百姓写状纸到三更。
有个穿襕衫的儒生挤过来,冷笑:瓦缶何足为鼓?
成何体统!
林子敬没回头,只从怀里摸出本旧书。
书皮磨得发毛,封面上忠魂录三字却清晰。
他翻开一页,指腹按在墨迹斑驳处:张三,原庐州民夫,绍兴三十年修城,坠墙而死,妻儿无依。
这人名谁记得?他提高声音,当年修城的鼓停了,他的名字就跟着埋进土里。
今日我们击缶,不是为鼓,是为让这些名字,再响一遍!
满场寂然。
那儒生的脸涨得通红,忽然从怀里摸出个茶盏,往地上一磕,捡了块碎瓷片敲石臼:我......我替张三击!
程子修立在街角茶楼二层。
他手里攥着新写的《鼓说》,墨迹未干,纸页被风掀起一角。
楼下的声浪涌上来,撞得窗纸簌簌响。
他看见卖菜的阿叔举着冬瓜当鼓,看见梳总角的小娃敲着瓦片,看见钟九皋的新鼓在风里自鸣,忽然想起昨日那个盲眼老妇——她抚着金线绣的山河,说我儿摸得懂。
他蘸了浓墨,在纸末添了句:黄帝作鼓以威天下,今者百姓击缶以召忠魂——鼓者,非器也,乃心之鸣也。写完,他将纸页卷成筒,推开窗跳了下去。
祠前的火盆正烧着残鼓的碎木。
程子修挤到火盆边,将《鼓说》掷进火里。
火星子窜起来,映得他眼眶发红:若此为乱,我愿同鸣!
人群爆发出欢呼。
辛弃疾立在祠后的老柏树下,望着这一切。
他的金手指在发烫,星火图在脑海里翻涌——江东七县的微光不再是散碎的萤火,而是汇作一条光河,从青溪村起,过临平镇,穿江湾,直往北方去。
他闭上眼。
万千声浪涌进耳中,有王阿婆的瓦缶,有陈娘子的铜盆,有钟九皋的新鼓,还有千里外某个灶房里的低语:儿啊,娘听见你回来了。
泪水顺着脸颊落进衣领。
他抬手接住一片灰烬——那是《鼓说》烧剩的纸灰,正打着旋儿往北方飞。
这一战,我们不夺城,只还家。他对着风轻声说,而家,已在路上。
半月后,衢州驿馆。
辛弃疾在灯下翻《御金总论》,墨迹未干的批注里还沾着归心祠的烟火气。
忽然,窗外的江上传来一声响——不是战鼓的沉雄,不是催征的激昂,倒像谁家的陶碗撞着青石,带着几分暖,几分软。
他放下书,推开窗。
月光漫在江面上,有夜航的渔船划过,船尾的老艄公正用船桨敲着船帮,哼着支新谣:鼓不在木,在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