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雪初融,残阳如血,浸染蔡州南二十里外那座孤耸的高台。
冻土微松,泥泞暗涌,仿佛大地也在悄然苏醒。
辛弃疾立于台顶,玄袍未解,剑痕犹新,目光如刃,直刺北面城垣。
巍巍蔡州,城墙厚阔,箭楼林立,女墙之后弓弩森然,宛如铁兽盘踞雪原,拒人千里。
李铁头自风中疾步而来,甲胄覆霜,靴底踏碎残冰。
他抱拳低语,声沉如石:“报——完颜合达已闭城门三日,瓮城暗布鹿角,箭楼上万矢待发。哨骑回报,城内粮草尚足,守军逾八千,若强攻,恐损兵数千,且难速克。”
风掠过荒野,卷起断旗一角。
辛弃疾未动,亦未言。
他缓缓闭目,双眉微蹙,似入深定。
刹那间,心神如鹰腾空,飞越千里中原——
陈州猎火骤起,乡民焚金税册于旷野;亳州鼓声夜鸣,童子击瓮而歌《美芹十论》中“民心可用”之章;七州之内,无数村落悄然竖起白布旗帜,上书一个墨迹未干的“辛”字,不为招兵,不为示战,只为昭告天下:信者归来。
这一幕幕,并非耳闻,而是自他过目不忘之心中奔涌而出——昔日所阅郡县图籍、百姓状诉、义军密报,此刻如星火连缀,汇成一幅无形山河脉动图。
他记得每一处曾播下仁政火种之地,记得每一个曾在奏章中为民请命的州县名字。
如今,那些沉默的回响,正从四野深处悄然回应。
忽地,他睁眼。
眸光如电,裂开暮色。
“不必攻城。”他声音不高,却稳如磐石,“传令张大脚——率乡勇三千,百里设营,东野扎寨。营不掘壕,寨不立栅,唯以竹竿挑旗,旗上不写‘战’,只书一个‘归’字。”
李铁头一怔,旋即抱拳而去。
三日后,蔡州东野。
荒原之上,无寨无垒,唯见三千杆竹竿斜插冻土,每竿挑一面素白布旗,风吹猎猎,“归”字墨迹苍劲,在阳光下如血滴般醒目。
夜来篝火连绵十里,不似军营肃杀,倒像故里重逢的灯会。
百姓闻讯而至——商旅驮粮而来,放下米袋便走,不留姓名;流民扶老携幼,跪拜旗前,泪称“王师到了”。
更有奇者,孩童围火而坐,齐声诵读《美芹十论》改编童谣:“南有辛公,北望家门。不杀不掠,只求归魂。”声声清亮,穿林渡野。
一日,金军哨骑五十骑出城探查,策马近前,却未放箭。
为首校尉勒马良久,望着百姓围火谈笑,妇人分粥,老者讲史,竟久久不语。
返城后,对同僚低叹:“此非大军压境……乃家还也。我等守的是城,他们回的是根。”
消息暗传,城中人心渐动。
与此同时,范如玉亲率百名随军妇人,于城西三里处设粥棚三座。
锅灶昼夜不熄,炊烟袅袅,米香随风飘入城垣。
她立于棚前,不着华服,仅披旧袄,手持木勺,以地道蔡州乡音向城头呼喊:
“城中姐妹!家中灶冷否?幼子可曾饱食?南来的米,是你们父兄当年耕的田产,今日我们送回来啦!”
声如细雨,却字字入心。
城上寂静片刻,忽有一老妪携孙攀上女墙,颤声哭应:“我夫死于金人修城之役,尸骨未收!今见宋妇如见亲娘!何时能开城门,让我儿喝一口热粥?”
话音未落,城中突起喧哗。
当夜二更,西城粮仓火光冲天,烈焰映红半壁夜空。
守军大惊,疑为内乱,急调兵马围剿,却发现火源来自仓后仆役房舍,而纵火者早已遁去无踪。
实则,乃徐文昭暗中遣心腹家仆所为。
此人原为蔡州旧吏,祖辈仕宋,心中早埋忠魂。
他趁夜潜入,以油浸麻布引火,毁粮三万余石,断金军半月军需。
火起之时,他立于街角暗巷,仰望烈焰,喃喃道:“辛公未动刀兵,已取人心。我这点星火,不过顺势而燃。”
城内动荡,城外愈静。
那一夜,辛弃疾独坐帐中,烛火摇曳。
他未披铠,未执剑,仅以手指轻叩案几,听着远处百姓歌声、粥棚笑语、火堆噼啪。
忽然,他抬头望向北方星空,眼中似有万千光点闪现——
仿佛七州大地,皆有微光升起,连成一片,隐隐呼应。
他不动声色,却知——星火已燃,民心自照。
第263章 星火燎原,声动孤城
晨雾未散,蔡州城外高台之上,霜气凝衣。
辛弃疾再度登临,玄袍猎猎,背对残阳,面朝铁壁雄城。
三日来,不鸣鼓、不竖旗、不列阵,唯有民声如溪汇海,自荒野深处悄然涌向城垣。
他立于风中,双目微闭,心神却如长河奔涌,直贯中原七州。
刹那间,金手指全开——
昔日所记郡县户籍、山川形胜、义军暗语、百姓疾苦,尽数在脑中浮现,化作一幅浩瀚无垠的“民心星火图”。
陈州火光未熄,亳州童谣再起,颍上老农自发修桥以通粮道,汝南妇人拆屋梁为箭杆……一点一滴,如星辰初燃,继而连缀成河,江河奔涌,势不可挡!
每一处微光,皆因他昔日奏章中一句为民请命之言而生;每一道暗流,皆是他十年奔波播下的仁政种子今朝破土。
他猛然睁眼,眸中似有烈焰跃动。
不待多言,转身入帐,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告中原父老书》。
文中无一字言战,无一语恫吓。
唯述三事:收骨归葬,使亡魂得安;复田还屋,令流民有家;童有书塾,老有粥棚,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
字字如刀,剖开金人暴政之痂;句句如雨,润泽久旱民心之田。
“抄录千份,以轻箭系之,夜半射入城中各坊巷。”他掷笔于案,声若洪钟,“勿伤一人,唯传一信——我辛某归来,非为夺城,乃为还民。”
当夜,流星般的羽箭破空而下,落于屋顶、院中、灶台。
百姓拾而读之,泪如泉涌。
有老者捧书跪地,喃喃:“此真天降福音……我儿死于北役,尸骨不得归,今竟有望?”
此时,城外三十里观星台上,陆子昭仰望苍穹,忽见紫微垣内将星骤亮,光华直贯南斗,北斗摇曳相应。
他浑身剧震,扑地叩首,声音颤抖:“将星入紫微,帝座动辉!天命归南,不在人力!此非兵胜,乃道兴也!”
三日后,寅时初刻,寒露浸衣。
蔡州北角一门,吱呀开启一线。
一人匍匐而出,衣衫褴褛,须发尽白,双手高举一函竹册,膝行至宋军阵前,伏地痛哭:“小吏徐文昭,非降敌,乃迎故主!此中乃蔡州户籍、仓廪、井渠、地道、城防虚实,尽录无遗!五万百姓,日夜翘首,只待辛公一呼!”
辛弃疾亲出营门,扶其起身,目光深沉:“你冒死献图,不怕族灭?”
徐文昭仰面含泪,笑中带血:“祖宗坟茔在南,魂魄岂属胡虏?今日纵万死,亦是归乡。”
辛弃疾默然良久,忽传将令:“全军听命——不入城,不解甲,不缴械,唯列阵城外,齐诵《美芹十论》首章!”
霎时间,万卒肃立,声震四野:“天下之事,以民为本……民安则国固,民怨则邦危……今我南来,非为征战,实为归还!”
声如潮涌,一波未平,一波再起,直冲云霄,撼动城基。
城楼之上,完颜合达握剑伫立,面如寒铁。
听着那整齐划一、不带杀气却直击人心的诵读声,他掌中剑柄微微颤动,指节发白。
身旁副将低语:“此非军声……乃是民心溃堤之音。”
他未答, лnшь远眺城下——
那一片素白“归”字旗下,炊烟袅袅,童声朗朗,老者拄杖而听,眼中含光。
而在城中深巷,已有百姓聚于暗处,窃窃私语,眼神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