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州城破次日,天光未明,寒雾如纱,笼罩着这座刚从战火中苏醒的城池。
北门箭楼之上,青石阶上积雪未扫,唯有辛弃疾独立其上,披风猎猎,目光如铁,遥望陈州方向。
他眉宇间无喜无怒,唯有一股沉静如渊的决意,仿佛天地俱在胸中运转。
忽然,心头一震。
那幅深藏脑海、自少年时便随记忆流转不息的“星火图”,竟微微泛起波澜——并非剧烈震荡,而是如春水初动,涟漪轻荡。
他闭目凝神,金手指全开,过目不忘之能将昨夜陆子昭所呈星图、沿途谍报、百姓口传尽数回溯,瞬间拼合出一幅前所未见的画面:
陈州东南,猎户聚落。
一夜之间,三十六处篝火熊熊燃起,每堆火旁皆竖一杆白旗,上书一个“辛”字,迎风招展,不似军令所发,倒像是人心自发点燃的信火。
更奇者,村中老幼口耳相传,竟成童谣:“辛公旗至,家门将开;旧土重归,父母归来。”
此语非由军中传出,亦非檄文所载,却是民间自生信念,如野草破土,不可遏制。
辛弃疾睁眼,眸光骤亮,却仍不动声色。
他转身走下箭楼,脚步沉稳如钟摆,直入帅帐。
“李铁头。”他唤道。
亲兵头领应声而入,甲胄铿然。
“备马,传我密令——张大脚不必等军令,即刻率乡勇北进陈州五十里,在南境荒原扎营,不攻城、不立寨、不鸣鼓,唯做一事:以麦秆、枯草编‘归’字于野地,百步见方,顺风可见。”
李铁头一怔:“只此而已?”
“此乃心战。”辛弃疾淡淡道,“陈州尚有金军万余,粮械充足,强攻必损兵折将。然今民心已动,若我大军压境,反激起守军死守之心。不如以无形之势,导有形之变——麦浪翻涌如字,风送童谣入城,使彼知:非我来取,乃天命所归。”
言罢,他提笔疾书一道手令,封缄火漆,交予李铁头:“速去,不得迟误。”
李铁头抱拳退下,马蹄声疾驰出城,隐入晨雾。
三日后,陈州南境。
荒原寂寂,枯草连天。
张大脚蹲在土坡后,望着手下两千乡勇悄然散开,依令行事。
他们不搭营帐,不垒灶台,只将收割的麦秆与干草精心排列,拼出一个巨大的“归”字,横卧于旷野中央,远望如大地裂纹,近看似农人耕作遗痕,唯待风起时,麦浪翻滚,字迹赫然浮现。
夜幕降临,孩童百余名潜至近郊,手持竹哨,齐吹一段曲调——正是《美芹十论》中“民为邦本”一章改编的童谣,词简意深,音律悠扬,随北风飘入城墙之内:
“辛公不来久,中原泪已流。
家门何日启?麦饭在城头……”
城上金军夜巡登城,忽见月下原野麦浪起伏,竟似有字迹流动,再细看,分明是个“归”字!
士卒惊骇,私语纷纷:“此非人力可为……莫非天示?”更有老兵颤声道:“当年靖康之乱,民间传说‘麦熟即归’,今日重现,恐非吉兆。”
当夜,城中异动。
西市粮铺掌柜王五,本是宋人,被胁为金吏多年。
闻谣望字,伏案痛哭,焚毁账册,打开仓廪,放粮济民,高呼:“我守的是宋人的粮,不是金人的奴!”百姓蜂拥而至,秩序井然,无人哄抢,只低声传语:“辛公未至,心已归来。”
消息如暗流蔓延。
范如玉在蔡州听闻陈州饥荒日甚,百姓易子而食,当即召集军中节粮千石,亲率百名妇人北上。
三日后,于城外三里设“麦饭棚”,支锅熬粥,姜汤热腾。
她立于棚前,脱去锦衣,换上粗布素裳,以陈州乡音高声呼唤:“城中姐妹,今夜有麦饭、姜汤,可来取否?家中儿女,莫忍饥寒!”
声未落,城头一阵骚动。
一幼童攀上垛口,瘦骨嶙峋,哭喊:“娘,我想吃饭……我想回家……”
守军弓手举箭欲射,却被都头一把拦下。
那都头凝视下方炊烟袅袅,妇人低头舀粥,眼神温润如故,忽觉喉头一哽,低声道:“此非敌袭……是家唤。”
当夜,十余百姓缒绳而下,颤抖着走近棚前。
范如玉亲自捧碗递上,含泪道:“吃吧,这是你们祖辈种的粮。”
归者言:“宋妇如母,饭中有粟无沙。”
消息传开,城内人心动摇。
而此时,蔡州北门箭楼,辛弃疾再次登临。
风已止,月正中天。
他闭目静立,脑中“星火图”忽如江河决堤,汹涌扩展——原本仅映照两河之地的图景,竟隐隐触及更北远方。
亳州、郑州……某些细微光点开始闪烁,如同星辰初现。
他尚未睁眼,唇角却微动,似有所感。
那一瞬,仿佛有无数无声的呐喊,穿越风雪,越过长城,汇入他心海深处。
第266章 风起麦浪,不战而降(续)
寒月如钩,悬于蔡州北门箭楼之巅。
辛弃疾独立高台,衣袍未动,心海却已翻涌如潮。
方才那一瞬的感应,并非虚妄——他脑中那幅自少年时便深藏不露的“星火图”,竟如江河破堤,骤然向北奔流而去。
金手指全开,过目不忘之能将万里山河尽数纳入神识:亳州城内,一介布衣书生披衣秉烛,于破屋之中默抄《美芹十论》,字字泣血,末尾题曰:“愿以此文迎王师”;郑州郊野,老农焚香告祖,叩首三遍,颤声祷告:“辛公至矣,吾儿可归!”更有燕京近郊流民营中,孩童以枯枝划地,学写一个歪斜的“归”字,口中喃喃:“娘说,写了这个字,爹就能回来。”
万千心声,穿越风雪,汇入一人之念。
辛弃疾双目仍闭,指尖却微微颤抖。
这不是军情急报,亦非谍影密语,而是民心自发、民志自燃。
他的兵锋未至,其名已先达千里之外。
此非征伐之威,乃道义之光——百姓所盼者,非刀剑铁骑,唯是一“归”字耳。
良久,他睁眼,眸光如电,映照长夜。
转身步入帅帐,墨已墨浓,纸铺如雪。
他提笔疾书,不列兵势,不论攻守,唯作《慰中原书》一篇:
“昔我父兄,耕于斯土;今我子弟,流离道路。田当归耕者,子当归父母,骨当归故土。某虽驽钝,誓以残生践此三归。不为封侯,不图裂土,只为山河重整,万家灯火复明。”
字字如刻,句句如誓。
写罢,唤来工匠,将文书誊于薄纸,附于竹骨纸鸢之上。
百只风筝乘北风而起,如白鸟凌空,悄然飞渡陈州城垣,飘落街巷、院落、墙头。
有老兵拾得展开,读罢掩面而泣;有妇人抱儿共诵,声断黄昏。
与此同时,江畔观星台上,陆子昭仰首凝望,忽见北斗第七星——摇光之侧,一点微芒骤亮,竟隐隐与人间“归”字遥相呼应。
他神色剧震,低呼:“魁星临野,民心动矣!天意不在金廷,而在辛公一心所系之土。”
三日后,晨雾初散。
陈州北门,忽闻吱呀之声——尘封多年的城门竟自行开启。
一老吏颤步而出,白发萧然,手中捧一卷黄绢,膝行至前,叩首泣曰:“小人范承业,先父曾为宋朝县令。今日非降金军,实迎故统!城中守将昨夜率残部北遁,余众解甲散去。百姓闭户守家,不敢出迎,唯恐惊扰王师……此乃城防图册,请辛公察阅。”
话音未落,身后城墙上悄然竖起一面素旗,上无号令,只书一个朱红大字——归。
消息飞传蔡州,诸将哗然。
李铁头怒请即刻进兵,扫清残敌;张大脚则拍案大笑:“咱们还没动手,人家先把门打开了,这仗打得真痛快!”唯有辛弃疾静坐不动,目光沉如古井。
半晌,他起身,下令:“止军十里之外,全军解甲束兵,不得鸣鼓,不得列阵。唯每卒举一方红布,上书‘归’字,缓步前行。”
大军开拔,旌旗不扬,甲胄尽收。
旷野之上,唯见千人缓行,红布轻舞,如春日桃花随风起伏。
远处那片由麦秆拼成的“归”字,在晨光中随风摇曳,仿佛大地自身在呼吸吐纳。
陆子昭立于高坡,望着这一幕,低声叹道:“此非克城,乃归土。”
风渐起,麦浪翻滚,红布轻扬。陈州南门已在视线尽头,三里之遥。
忽然,李铁头策马奔来,神色凝重:“大人,城头不见戍卒,亦无箭楼森然之象,唯……唯有一盏孤灯,悬于女墙之上,随风摇曳,不知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