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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历史军事 > 醉剑江湖 > 第330章 孤诏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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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殿上,丹墀之下,鸦雀无声。

晨光斜穿飞檐斗拱,洒在青砖之上,如金线织锦。

群臣列立两班,衣冠肃整,却皆屏息凝神,目光齐集于一人之身——辛弃疾自中列缓步而出,玉带垂腰,袍角不扬,手捧奏章,步履沉稳如山移海推。

他面容清癯,眉峰如剑,双目低垂却不掩锋芒,仿佛胸中藏有千军万马,只待一声令下便破阵而出。

“臣辛弃疾,谨奏《七宽三诛一旌表》。”声出如钟,震得殿角铜铃微颤。

孝宗端坐龙椅,神色凝重,接过内侍递上的奏章,徐徐展开。

墨香扑鼻,字字如刀刻石,力透纸背。

初读时犹疑,继而动容,再读竟至动容落泪。

宽者七人,或曾屈节事敌,然暗通情报、忍辱负重;或因家累受贿,却临危献策、血书明志。

诛者三人,皆表面忠贞,实则伪降投敌,勾结金谍,败坏军心。

而旌者唯有一人——沈怀恩,本为富户,散尽家财募勇助战,其母临终北望泣曰:“吾儿勿忘故土!”遂焚契捐田,义薄云天。

满殿寂然,唯有翻页之声沙沙作响,似春蚕食桑,又似秋叶坠地。

谢正言立于文官前列,面色数变。

他原欲出言驳斥,以为此奏过于宽纵,恐开侥幸之门。

然目光扫过名单,心头猛地一震——其中一名被列为“伪降”的县丞,竟是他曾力保之人!

彼时韩侂胄以“招抚功臣”之名荐之,他还曾上疏称其“识时务而全百姓”。

如今铁证如山,此人私通金使、篡改粮册,罪无可赦。

他嘴唇微张,终未能吐一字,只觉冷汗浸透中衣,缓缓退后半步,低头垂首,再不敢言。

就在此刻,殿外传来轻细脚步。

小蝉低眉顺目,捧一卷黄帛步入大殿,双膝跪地,高举头顶:“此乃‘伪忠录’,韩大人亲笔所录,藏于天牢夹墙之中,由奴婢……冒死取出。”

孝宗接过,启封展阅,脸色骤变。

一页页翻过,皆是韩侂胄多年构陷忠良之计:诬告边将通敌,伪造军报以压主战之声,甚至指使细作混入义军,挑起内乱以毁抗金之势。

更有密令,欲借疫病之名毒杀南归流民,嫁祸金人,激起民愤而后主和派顺势掌权……

“哗啦”一声,御案震颤,朱笔落地。

孝宗怒极反静,缓缓抬眼,望向辛弃疾:“卿未亲审,未用酷刑,亦无密探罗织,竟能辨伪识忠,昭雪沉冤……凭何?”

大殿寂静如渊,百官侧耳。

辛弃疾垂首,袖中手掌微微发热,心血契隐隐跳动,似仍感应着那些落笔之人的呼吸与泪痕。

他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目光澄澈如洗。

“凭人心落笔时的呼吸。”他缓缓道,“凭血书未干的泪痕,凭母亲望北三拜的遗愿。臣不敢欺心,故能见真。”

一字一句,如石投深潭,涟漪四散。

满朝默然。

连最顽固的主和老臣也低下头去。

香炉中龙涎袅袅升起,缠绕梁柱,仿佛天地也在倾听这无声的道义审判。

良久,孝宗提笔,朱砂饱蘸,在奏章末尾重重批下:“准奏。七人赦免,三人斩首,沈怀恩授九品文散,旌表其门。”

笔落,掷砚。

“此非律断,乃道衡也。”他长叹一声,眼中竟有泪光,“自今以后,朝中‘心案’,皆由卿衡。”

话音未落,谢正言忽越众而出,扑通跪地,叩首至地:“臣昔疑公宽纵,伤法度,损朝廷威严。今方知公心如镜,照破幽冥。非宽纵,乃明察;非徇私,乃守道。臣愿附骥尾,共守清平之世!”

殿中一片骚动。

有人动容,有人惭愧,更有人悄然交换眼神——这世间,真有人能不为权势所诱,不为仇恨所驱,不为律条所缚,而独以“道”为尺?

而此刻,天牢深处,风雨未歇。

吴守义蹲在角落磨墨,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瘦,像一把锈了的刀。

忽听得囚室之内传来一声冷笑,韩侂胄披衣坐起,盯着那空白诏纸,喃喃道:

“道衡?呵……我倒要看看,你能衡到几时。”(续)

天牢深处,湿气如针,刺骨不散。

油灯将熄未熄,火苗在风中挣扎,映得四壁鬼影幢幢。

吴守义捧诏而入,脚步沉稳,靴底踏过青石板上的水洼,一声声,似更鼓敲在人心。

他停在囚室铁栅前,展开黄绢诏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韩侂胄构陷忠良,私通外谍,乱政害民,罪证确凿,依《七宽三诛一旌表》之议,着即褫夺官爵,终身囚禁,不得赦免。钦此。”

声落,殿上余音犹震,牢中却静得如同死地。

韩侂胄倚墙而坐,发乱如蒿,衣襟沾泥,早已不复往日权臣威仪。

他听罢诏文,竟无怒色,亦无哀容,只缓缓抬眼,目光如刀,穿透昏暗,直刺吴守义双目。

“你信这世间真有不贪权、不报仇、不伪善之人?”他忽然开口,嗓音沙哑,却带着最后的锋利。

吴守义垂首,手中诏书微颤,不是因惧,而是因重——那重量,是三十年牢狱所见的无数冤魂与权谋堆砌而成。

他默然片刻,方道:“我守牢三十载,见过宰执伏阶哭诉,亲王枷锁自裁,也见过清流含冤而死,奸佞笑赴金殿。可唯独辛公来时,不带刀斧,不设刑具,不提审一人。”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牢外虚处,仿佛又见那一夜景象:“他在堂中设百幡,每幡书一人之名,或红或白,或灰或黑,皆由其心判之。那一夜,我巡更至子时,见他独坐灯下,手持一少年供状,年不过十七,为救父而冒充义军,事发后甘愿伏诛。辛公读毕,低头无声,肩头微动……我离他十步,却听见了泪落纸上的声音。”

韩侂胄猛然一震,眼中戾气骤敛。

“作秀罢了!”他冷笑,声音却已虚弱,“天下哪有不报私仇的权臣?他祖父被我党排挤致死,他岂能不恨?不过是待时而动,以‘道义’之名行清算之实!”

吴守义摇头,轻声道:“若为清算,何须七宽?若为立威,何不诛十人、百人?他放的是曾屈膝者,斩的是伪忠者。沈怀恩散财助战,他旌而不赏;您门下走狗欲借疫病嫁祸金人,他揭而不隐。这不是权术,这是……衡心。”

牢中死寂。

良久,韩侂胄仰天长笑,笑声凄厉,惊起梁上宿鼠四窜。

笑罢,他取案角残酒,一饮而尽,酒液顺唇流淌,染红衣襟如血。

“好!好!我韩侂胄纵横朝野十载,扳倒宰相三人,逼退边将五员,今日……竟败给一个真清白的人!”他盯着空杯,喃喃道,“替我传一句话——‘不是我认输,是这天下,终究不容伪君子。’”

言毕,掷杯于地,碎声清越,如玉裂冰开。

与此同时,临安驿馆,烛火微明。

辛弃疾解甲归舍,铁甲卸地,发出沉闷一响。

范如玉迎于门侧,不语,只递上温茶。

他接过,指尖微抖,掌心血契忽地一热,继而“嗤”然裂开一线,一滴殷红坠落尘埃,在青砖上绽成梅花。

他闭目,眉峰紧锁,似负千钧。

“我衡了他人,可曾衡己?”他低语,声如自问,“若他日我居庙堂之高,手握生杀之权,能否不堕其道?能否不以‘正义’之名,行偏私之实?”

范如玉上前一步,握住他手,暖意渗入寒脉:“你今日不诛一人以立威,不赦一人以市恩,不因旧怨而加罪,不因亲故而曲护——这便是答案。”

窗外,白幡堂灯火未熄,百幡悬列,夜风拂过,幡影摇曳,如无数亡魂低语,又似万民无声叩问。

辛弃疾望向夜空,北斗隐没,孤月穿云。

他轻声道:“孤诏已问心,我命……仍在我手。”

而此时,临安宫中,孝宗独坐御书房,墨未干,笔未搁。

他忽提狼毫,另书一诏,字字凝神,句句含情。

写毕,封于金匣,命心腹内侍张承恩密藏太庙梁上,亲题八字朱批:“待辛公归田之日,方可启。”

风起帘动,香炉烟散,仿佛天地亦知——

一场风暴,尚未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