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薄雾如纱,带湖畔的竹影在露水中轻轻摇曳。
辛元嘉拄锄立于院前,白发披肩,布衣素履,一派归耕老农模样。
他缓缓扫动竹帚,枯叶翻飞,泥土微润,院中青石板上只留下一道道整齐的帚痕,仿佛岁月也被这静谧拂拭得不留痕迹。
然而他目光忽凝——共济渠畔泥地上,蹄印交错,深浅不一,其中几道官靴足迹尤为清晰,鞋底纹路分明,踩得泥土下陷寸许,显是昨夜有人踏查而来,且非一人独行。
更远处,草茎折断,桑枝微倾,似有队伍曾悄然驻足碑侧。
他不动声色,只将竹帚靠墙,缓步回屋。
恰此时,范如玉自灶房而出,手中一纸密信已被火漆封缄,边角焦黑,显是从急递铺连夜传来。
她眉间微蹙,声音低沉:“朝廷遣翰林学士崔文谦,七日内至,命磨‘此土归耕’四字,改刻‘皇恩所赐’。”
风穿堂过,吹动檐下旧幡,猎猎作响。
辛元嘉未接信,亦未言语,只伫立良久,目光越过庭院,落向远处那方石碑——“此土归耕,非赏非赐”八字如剑镌心,历经风雨而锋棱不堕。
十年来,百姓绕碑诉冤、祈愿、盟誓,早已视此碑为公道之凭,民心之秤。
如今一诏而欲易其辞,岂止是改字?
实乃裂信于天下,夺民之所恃。
他轻叹一声,取来旧锄拄地,木柄斑驳,铁刃钝锈,却是当年率义军南渡时随身之物。
“一字之改,民信即裂。”他低声自语,声音如秋叶坠地,却重若千钧。
他知道崔文谦非贪权媚上之徒。
此人乃史浩门生,少有才名,笃信礼法纲常,坚信君权天授,万民承恩而生。
在他眼中,辛元嘉此举近乎结众立碑、私树威望,虽无反迹,却已成隐患。
若当面抗旨,反落其口实,授以“聚民胁君”之罪名。
夜幕降临,月出东山,清辉洒落碑顶,石面泛着幽冷的光。
辛元嘉携范如玉缓步而至,身后无人跟随,唯有一盏孤灯照路。
陆听松早已坐于碑侧,双耳贴地,如聆天籁。
见二人到来,微微颔首,却不言语。
辛元嘉解衣露臂,掌心一道陈年旧伤赫然显现——那是北伐开封时,断旗倒下砸伤所致,皮肉翻卷,筋骨断裂,医者皆言难愈,然他竟以意志撑持,三日后复执兵符。
此创多年未溃,每至阴雨则隐隐作痛,今日触月光而灼热。
他闭目凝神,以伤处缓缓划破指尖,鲜血滴落,顺着碑基缝隙渗入石中。
刹那间,大地似有微震,非雷非鼓,而是自地脉深处传来的一丝共鸣。
金手指“醉眼照世”悄然开启——不视形貌,不听言语,唯感心愿流转。
霎时间,万千意念如潮涌来:
有老农跪于田头,仰天祈雨,声泪俱下;
有寡妇抚儿诉冤,里正夺其屋基,官府不理;
有少年夜读《请蠲赋税疏》,热血满腔,誓继辛公之志;
更有无数脚步曾在碑前叩首,泥中留痕,心内铭誓……
这些愿力无形无相,却如根脉相连,深扎于这片土地。
它们不曾写入奏章,也不载于史册,却真实存在,日夜奔流,汇成一股不可断绝的民心之河。
“非我护碑,”他喃喃低语,声音几不可闻,“乃民愿托碑。”
就在此时,盲童陆听松忽全身一颤,双手猛地按住地面,面色剧变:“辛公……昨夜三更,有人绕碑九圈,跪了七次……鞋带打结方式,像蔡州兵。”
辛元嘉心头猛然一震。
蔡州——是他父亲战死之地。
那一役,五千义军陷于重围,父帅断后拒敌,最终尸骨无存,仅余半片染血战袍带回江南。
此后每遇风起碑鸣,他便疑是父魂归来。
而今,此子竟能以耳辨步,听出亡魂踪迹?
陆听松声音颤抖:“我梦见……我梦见我父回来了。他就站在碑前,轻轻摸着那几个字,嘴在动,像是说……‘此土归耕,亦归我魂’……”
话音未落,泪水已顺颊滑落。
辛元嘉久久无言,只将手掌覆上碑面,感受那冰冷石中隐约搏动的温热——仿佛有千万人的心跳,透过泥土与岩石,传入他的血脉。
翌日清晨,山雾未散,一只青羽山雀掠过剑桑枝头,振翅惊起露水涟涟。
碑前空地上,昨夜血迹已不见,唯有湿土微凹,似曾有人长跪不起。
而在百里之外的驿道上,尘烟渐起。
一队轻骑护卫着朱轮华盖缓缓南行,旌旗未展,却已有肃杀之气弥漫道旁。
崔文谦端坐车中,手捧圣谕,神情庄重。
他不知,自己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场跨越生死、贯通人心的无声对峙。
而此刻,碑阴之处,一片苔痕悄然萌动,细如毫发,绿中泛金,竟在无人察觉之际,沿着“耕”字最后一笔,缓缓延伸……第377章 残碑有语,夜火不熄
天光未明,山色如墨。
共济渠畔的雾气比往日更沉,缠在碑侧,似有魂灵徘徊不去。
崔文谦一行依诏而至,朱轮停于道旁,皂盖低垂,礼制森然。
他身着翰林青袍,腰佩玉圭,神情端肃如钟鼎铭文,举手投足皆合典章。
身后五名匠人肩扛拓具,泥盆、麻纸、鬃刷齐备;石经生崔砚古则捧木匣缓行,内盛新裁桑皮纸,专为拓印原碑字迹以备磨改。
“奉旨勘碑。”崔文谦立于碑前,声音清冷,如刀裁冰,“先拓旧文,后启磨工序。”
崔砚古应声而出,俯身将湿麻纸覆上碑面。
指尖轻抚,纸贴石紧,随即取软槌细细敲打。
初时无异,唯闻纸张微响,然当槌落至“此土”二字交界处,忽觉掌下一阵温意透纸而来,仿佛石中藏火。
他心头一凛,以为错觉,强自镇定继续捶拓。
可那热感非但未消,反沿指缝攀升,直入心脉。
就在此刻,细雨初降,润而不湿。
他揭纸审视——刹那间,双目圆睁,如见鬼神!
原该是清晰碑文之处,“此土”之间竟浮出一道绿痕,纤若蛛丝,却分明勾勒出“民”字轮廓。
那不是人为涂画,亦非苔藓斑驳之偶然,而是无数细如毫发的金绿丝线,自石隙天然延展,彼此牵引,宛如活物呼吸般缓缓搏动。
更有甚者,其笔势顿挫转折,竟合楷法,俨然出自名家之手。
“碑……碑有灵!”崔砚古踉跄后退,手中拓纸飘落泥中。
他颤抖着望向那八字碑文——“此土归耕,非赏非赐”,如今却被这神秘苔纹悄然改写:“此土民耕,非赏非赐”。
他再不敢多留,抱匣奔回驿舍,闭门焚香,取平生所用狼毫、松烟,尽投烈焰。
火光中,他蘸墨疾书,仅八字遗言:“碑有灵,不可辱。”笔落即掷于火,墨未干而心已死。
而此时,带湖桑下,辛元嘉独坐不动。
风雨骤急,电光劈开云层,映得他白发如雪。
他不避檐漏,只凝神感受指间余温——那一夜血入石隙之后,地脉之音未绝,今夜愈发清晰。
闭目之际,万千心跳自四野汇聚:犁头拄地之声,竹哨含唇之息,老农喘息,少年握拳,妇人抚儿低语……皆在风中成阵,如潮未起,然势已伏。
范如玉立于窗前,展开《山河灯录》——那是她十年来默录民间疾苦、百姓心声的私册。
翻至《田信录》一页,边角墨迹忽然洇开,如泪渗纸背。
她惊觉细看,那墨痕竟如根须游走,悄然与《灰心录》相连,两页文字仿佛被无形之力贯通,化作一句无声呐喊:“信之所聚,山河不倾。”
与此同时,崔文谦案前,新拓碑纸静静摊开,尚未批注一字。
忽有阴风穿堂,烛火摇曳不定。
纸上“此土归耕”四字边缘,竟自行燃起点点火星,无声无息,由内而外烧起。
火焰不炽,却极缓慢,如冥冥中有手执笔,一笔一划,灼出四字真形:
民之所向。
火灭后,灰烬凝而不散,如刻如铸,深嵌檀木案面。
崔文谦僵坐良久,指尖抚过灰痕,冷汗浸透内裳。
他素来笃信天理纲常在君不在民,然此刻,碑未成改,旨尚未违,天地却似已有判词。
翌日清晨,朝霞未起,共济渠畔已静得异样。
崔文谦召州吏于庭,声音沉稳如旧:“奉旨更碑。”
金刚斧出鞘,寒光映露。
匠人列队,将行其事。
而田野之间,薄雾深处,隐约可见人影自阡陌走来。
不喧哗,不聒噪,只是默默伫立于田埂之上,手中握着犁、锄、镰、哨——
像春耕待发,又像守陵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