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夜色如墨。陈小七搁下碗筷,一言不发地起身,径直走向那座在夜色中沉默如巨兽的锻造工坊。狐四娘与幽槿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好奇与凝重,遂默契地起身跟上。
工坊内积尘微漾,陈小七熟练地引燃炉火,拉动风箱,橘红色的火苗窜起,映亮了他半边沉毅的脸庞,也驱散了此间部分沉寂。然而,他接下来的举动却出乎意料——并未如寻常铁匠那般将矿石投入炉中煅烧,只是从角落拣选出几块品相最寻常不过的铁矿石,随意堆叠在那巨大的铁砧之上。
他缓缓挽起袖口,露出手臂上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伤疤,其下,竟有细密鳞片若隐若现,在跃动的火光中折射出非人的冰冷光泽。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悠长深沉,仿佛引动了周遭气流。双手稳稳握住一柄最为沉重、样式古拙、仿佛承载了无尽岁月的铁锤。一股精纯而内敛的妖力开始自他体内苏醒,如暗流般在周身经脉中流转、奔涌,最终汇聚于双臂。
“碎岩!”
一声低喝,如惊雷炸响于静谧。铁锤随之挥动,轨迹玄奥,看似缓慢沉重,实则迅疾如电,裹挟着千钧之势,悍然砸落!
“咚——!”
锤落之音,不似金铁交鸣,反如远古神人擂动战鼓,沉闷而雄浑,瞬间充斥整个工坊空间,震得狐四娘与幽槿气血微浮,耳中嗡鸣不绝。没有火星迸射的绚丽,但那几块坚硬矿石的表面,竟应声浮现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纹,细密而深邃。一股无形却沛然莫御的震荡波纹,以锤击点为圆心,轰然扩散,地面厚厚的积尘被一股无形之力整齐地推向四周,形成一道清晰的圆环。
陈小七眸光沉静,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滞涩。锤起锤落,一记接着一记。
“第二式,疏脉!”
“第三式,凝晶!”
……
他每吐出一式之名,锤击的力道、角度、频率便随之微妙变化。沉重的铁锤在他手中,时而举重若轻,灵巧如穿花蝴蝶;时而势大力沉,磅礴似山岳倾覆。锤影翻飞,交织成网,仿佛在演绎某种深奥无比的大道韵律,沟通着冥冥中的力量。
在那持续不断、精准控制的剧烈震荡之下,坚硬的矿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解、剥离。内部的杂质仿佛被一双无形巨手强行“震”出、“抖”散,化为簌簌飘落的灰黑粉尘。而矿石中最精华的铁元素,则在这奇异的震荡之力中,被反复挤压、提纯、汇聚,渐渐显露出一种深沉内敛、宛如深渊般的乌黑金属光泽。
当第十八锤伴随着一声仿佛倾尽全力的断喝落下。
“第十八式,归真!”
所有的震荡之力在这一刻骤然收敛,如百川归海,尽数纳于铁砧之上那团乌光之中,随即悄无声息地湮灭。铁砧上,那几块寻常矿石已然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块人头大小、质地均匀细腻至极、通体闪烁着沉稳乌光的生铁锭!自始至终,未借炭火熔炼,未假外物辅助,仅凭那神乎其技的震荡十八锤!
狐四娘下意识地掩住朱唇,美眸圆睁,其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狂喜。她见识不凡,深知这凭空化矿石为精铁的手段,已然超出了寻常锻造的范畴,近乎于“道”,堪称神迹!陈小七自己也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形一个踉跄,不得不以锤拄地,才勉强稳住,脸色苍白如纸,胸膛剧烈起伏,额上沁出细密汗珠。显然,以他如今状态,完整施展这十八锤,已是极限。
他喘息片刻,猛地抓过旁边那坛“殇”酒,拍开泥封,仰头便灌下一大口。烈酒如火线入喉,瞬间点燃肺腑,化作一股暖流驱散了些许深入骨髓的疲惫。略作调息后,他将那块新成的生铁锭投入熊熊炉火中,又快步从矿石堆里拣选出数种颜色各异、闪烁着不同微光的伴生矿石,仔细辨认后,一一投入炉内。这些,皆是他昔日为修复自身那柄断刃,苦心孤诣钻研所得——于生铁中融入特定矿物,可赋予其超越凡铁的坚韧与灵性。
待铁块在炉火中烧得通透炽热,他用铁钳稳稳夹出,再次置于铁砧。此番,他换上了尺寸合适的常规铁匠锤。叮叮当当的锻打声顿时如疾风骤雨般响起,密集而富有韵律。时而重锤猛击,大刀阔斧,塑其筋骨形骸;时而轻锤细敲,如琢如磨,整其内在肌理。火星随着锤落不断迸溅,如红蝶乱舞。
狐四娘看得目眩神迷,眼见陈小七递来一柄小锤,她福至心灵,下意识接过,凭着往昔为夫君打下手的深刻记忆与妖族天生的灵巧,开始配合着陈小七的节奏,在一旁精准地辅助锻打。大小双锤此起彼伏,配合无间。在她精妙的协作下,一柄形制狭长、线条流畅的战刀雏形,终于在纷飞的火星中逐渐显现、延展、定型,寒芒初露。
一旁的幽槿,早已看得心潮澎湃,难以自已。这陈小七,究竟是人是妖?厨艺通灵,医术精湛,眼下竟又展现出这等逆天锻造术……他身上,究竟还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当那柄经过千锤百炼、初显峥嵘的长刀经过细心打磨,呈现在她面前时,她依旧有种置身幻梦的恍惚感。
“镌刻阵法!”陈小七一声低喝,如警钟敲响。
幽槿蓦然回神,立刻收敛所有纷杂思绪,凝神静气。她纤纤玉指并拢,如执灵笔,精纯妖力自指尖透体而出,凝成一道宛若实质的墨色流光。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在依旧散发着余温的刀身之上,勾勒起繁复无比、暗合天道轨迹的阵法纹路。每一笔落下,都需对妖力有着极致的掌控,不容半分差池。随着最后一笔完美收束,整个阵法骤然亮起一层清蒙微光,光华流转一瞬,随即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沉入刀身内部,与金属完美交融,不分彼此。
“成了!”幽槿长长舒出一口气,这才发觉额角已布满细密汗珠,精神消耗甚巨。
陈小七见状,毫不迟疑,再次仰头含入一大口烈酒,运足丹田之气,猛地对准已冷却几分的刀身喷吐而出。“嗤——!”一股浓白灼热的水汽轰然升腾,伴随着一阵奇异的、仿佛生命诞生般的“滋啦”声响。
待青烟散尽,一柄形制古朴、刃身狭长、寒光尽数内敛于深沉乌光之中的战刀,已静静横卧于铁砧之上。陈小七探手握住刀柄,触手温润中带着一丝冰凉。他随手一挥,动作轻描淡写,旁边一块用于测试的厚重生铁块,竟如切腐乳般应声断为两截,断口光滑如镜!他随即心念微动,引动一丝妖力注入刀身。霎时间,刀身之上那道阵法纹路再次浮现,缕缕细如发丝却耀眼夺目的银色电蛇,沿着锋锐的刀刃急速跳跃、流转,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悸的“噼啪”之声,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丝淡淡的焦灼气息。
“我刻的是‘聚雷阵’。”幽槿适时解释道,声音虽带疲惫,却难掩成功后的欣然。
三人目光不约而同地汇聚于这柄战刀之上——它融合了陈小七鬼神莫测的锻造奇术、幽槿精妙的阵法造诣,更引动了一丝天地雷灵之力。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与兴奋,在彼此心间流淌。无需任何言语,六只手高高举起,在空中清脆地击掌相庆!这一刻,合作的默契与初成的喜悦,如同暖流,暂时消融了萦绕在彼此间的隔阂与算计。
是夜,万籁俱寂,月隐星沉。幽槿躺在客房的床榻上,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工坊内那匪夷所思的一幕幕,心中疑问如藤蔓滋生,缠绕不休。她终是按捺不住,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来到陈小七屋前。素手轻推,门扉应手而开,房内却空空如也,被褥整齐,并无睡过的痕迹。
她心下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下意识抬眼,望向对面狐四娘的房间——只见那薄薄的纸窗之上,灯光昏黄摇曳,清晰地映出两个靠得极近的身影轮廓,似乎正低声絮语,姿态亲昵。
一股无名邪火,混合着被隐瞒、被忽视的委屈,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辨明的酸涩滋味,猛地窜上心头,瞬间将她吞没。幽槿死死咬住娇艳下唇,几乎尝到一丝腥甜。她猛地扭转身形,身影快如鬼魅,融入了窗外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带着一腔愤懑,决绝离去。
片刻之后,陈小七才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小屋,如释重负般,呲溜一下钻入尚有余温的被褥。
“哼!”
一个突兀的、带着明显不满与愤怒的女子哼声,冷不丁在寂静的屋内响起,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