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丰机电”的订单像一剂强心针，让“强胜五金”短暂地焕发了活力。口碑的涟漪还在缓慢扩散，偶尔会有新的询价电话打进来，虽然大多还是小批量、要求刁钻的急单，但至少，机器不再闲置，厂房里重新响起了规律的轰鸣声。
希望，似乎在一点点地累积。
强子甚至开始盘算，等这几笔小订单的尾款陆续到账，或许可以稍微改善一下大家的生活，至少，把那个漏风的窗户补一补，或者给那台老爷冲床换个好点的轴承。
他坐在用旧木板和砖头搭成的“办公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翻看着阿梅记的账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笔收入——那些带着零头的、刚刚够覆盖原材料和电费的定金，以及每一笔支出——线材、辅料、水电、运费，还有上次为了赶“鑫利”的货，临时加钱找的那家靠谱电镀厂的费用。
他的手指顺着数字一行行往下划，心里默默计算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专注，逐渐变得凝重，眉头一点点锁紧，最后，只剩下了一片沉郁的铁青。
他反复核对了三遍。
然后，他猛地合上账本，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身体向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账面上，能动用的钱，只剩下七百八十二块三毛。
而明天，就是约定好给胖子和另外两个兄弟发这个月工资的日子。虽然大家早就说好前期艰苦，工资减半甚至延迟发放，但强子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再苦，不能苦了跟着自己拼杀的兄弟。他原本指望“鑫利”的那笔尾款能解燃眉之急，可对方财务流程走得慢，迟迟没有动静。
“强子，咋了？脸色这么难看？”胖子刚收拾完机器，用沾满油污的手抹了把脸，凑过来问道。
强子没睁眼，只是把桌上的账本往前推了推。
胖子疑惑地拿起来，翻看了几页。他文化不高，但对数字敏感，尤其是关系到切身利益的数字。几秒钟后，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指捏着账本的边缘，微微发抖。
“这…这就没了？”他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
老赵也走了过来，沉默地拿起账本看了看，什么都没说，只是掏出烟盒，抖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阿梅放下手中的活儿，担忧地看着他们三个。
厂房里一时间只剩下老赵吸烟的微弱咝咝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夜风。
“明天…”胖子张了张嘴，没再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竟之语是什么。
明天，拿什么发工资？
不仅仅是工资。库房里，常用的几种规格的线材已经见底，下一批原材料还没钱去买。这个月的电费单子过两天也该来了。还有，之前买二手设备欠配件店老板的一点尾款，人家已经催过两次了……
七百多块钱，像一块小小的石头，试图堵住四处漏水的破船，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力。
强子终于睁开眼，眼底布满了比连续熬夜时更深的血丝。那是一种被现实逼到墙角、无处可逃的疲惫和焦虑。
“是我的问题。”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把事情想简单了。接单的时候只算了材料成本，没算清楚周转…拖累大家了。”
他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抓着。创业的热情和初获订单的喜悦，在这一刻，被冰冷的数字彻底击碎。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光有技术和拼命是不够的，维系一个摊子运转的，是那些他曾经并不那么看重、如今却足以压垮他们的——钱。
“强子，你别这么说！”胖子急了，“啥拖累不拖累的！当初是大家自愿跟你出来的！”
“钱的事，再想办法。”老赵掐灭了烟头，沉声道，“活不能停，停了就真完了。”
阿梅轻声说：“我明天再去催催‘鑫利’的尾款，看看能不能…”
她的话没说完，但大家都明白，希望渺茫。大公司的流程，不是他们一个小作坊能催动的。
希望燃起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资金消耗的速度。他们像一群在沙漠里跋涉的人，刚刚看到远处一抹虚幻的绿色，却发现随身携带的水囊已经彻底空了。
前路还在，但脚步，却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资金链，这根维系着企业生命的脆弱血管，在“强胜五金”刚刚学会蹒跚学步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断裂了。
夜色深沉，厂房里灯火昏黄，映照着几张沉默而焦虑的脸。空气里，不再是机油和金属的味道，而是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