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支冰冷的弩箭,如同毒蛇的獠牙,在惨淡的月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幽光,牢牢锁定着巨石前那个孤身挺立的身影。
鬼见愁石林的风,呜咽着穿过嶙峋怪石,卷起细碎的沙尘,拍打在裴行俭刚毅如石刻的脸上。
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弓弦绷紧的细微嘎吱声。
王浚脸上的横肉因残忍的兴奋而抖动,他盯着裴行俭丢在地上的佩刀,啐了一口:
“裴主事,识时务者为俊杰!放下你那点可笑的骨气,束手就擒,看在同朝为官份上,还能给你留个全尸!”
他话语里的施舍意味,如同在打发一条野狗。
张世贵站在阴影里,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晦暗不明,眼神复杂地闪烁,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按着刀柄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留全尸?”
中间那个脸上爬着狰狞刀疤的赵五,发出一阵夜枭般的刺耳怪笑,他指着自己可怖的伤疤,声音里浸满了刻骨的毒液:
“裴行俭!你父亲裴仁基当年在骁果营,砍我手足,毁我前程,可曾想过给我留全尸?!老子这条命,是草原的狼神捡回来的!今天,老子就要用你的血,祭我的兄弟!用你的骨头,喂草原的野狼!”
他猛地一挥手,对着周围那些沉默如石的突厥武士嘶吼:
“拿下他!要活的!老子要亲手把他身上的骨头,一根根敲碎!”
随着赵五的咆哮,包围圈最内层、那些穿着突厥皮袍、端着劲弩的身影中,有十几人动了!
他们并非扑向裴行俭,而是猛地扯下了脸上蒙着的黑巾!
一张张饱经风霜、刻满岁月和战火痕迹的脸庞暴露在月光下!
他们大多已不再年轻,鬓角染霜,眼角的皱纹如同刀刻,但那一双双眼睛,在看清裴行俭面容的瞬间,流露出的不是杀意,而是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甚至…一丝久违的、被强行压制的激动!
其中几人,裴行俭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当年骁果营中跟随他父亲出生入死的百战老卒!孙铁柱!钱老蔫!周大眼!
“孙铁柱?!钱老蔫?!是你们?!”
裴行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惊怒和难以置信的质问,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石林之中!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
“我骁果营的刀,什么时候开始,要对准自己人了?!你们的刀,什么时候开始,为突厥人开道,为世家门阀当狗了?!”
这一声质问,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那些老兵的心上!
孙铁柱握着弩机的手猛地一颤,那张黑红粗糙的脸上瞬间涌上羞愧的潮红,下意识地避开了裴行俭那灼人的目光。
钱老蔫佝偻的背脊似乎更弯了,浑浊的老眼低垂,不敢与裴行俭对视。
“放屁!”
王浚见势不妙,厉声打断,试图重新掌控局面,
“裴行俭!少在这里蛊惑人心!什么骁果营?早就没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博陵崔仁师崔二爷给了他们前程,给了他们活路!跟着崔公,跟着赵五爷,吃香的喝辣的,不比跟着你这个丧家之犬强?!动手!”
“前程?活路?”
裴行俭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嘲讽,
“王浚!你口中的前程,就是让他们穿上突厥人的皮袍,拿起弩箭,对准曾经同生共死的袍泽?对准他们曾经豁出性命也要守护的大唐太子?!这就是博陵崔家给你们的‘活路’?一条数典忘祖、背弃家国的绝路!”
他不再看王浚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孙铁柱、钱老蔫等所有老卒,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兄弟们!睁开眼看看!看看你们身上这身皮!看看你们手里这指向同胞的弩!看看你们身边这些沉默的突厥狼崽子!再看看…”
他猛地指向远处黑暗中隐约可见的丰州大营轮廓,
“再看看我们身后!那里是什么?!是我们用血和命守下来的大唐疆土!是我们父老妻儿赖以生存的家园!”
裴行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长空的悲愤和力量:
“丰宁镇! 几百口子无辜百姓!被掳走的妇孺!被烧毁的家园!那里面,有没有你们当年一起喝酒吹牛的乡亲?!有没有你们同袍的亲人?!他们的血还没干!他们的冤魂还在哭嚎!而引狼入室、制造这场惨剧的刀,就握在你们手里!握在曾经发誓要保家卫国的骁果营老兵手里!”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孙铁柱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钱老蔫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挣扎!
其他老兵也无不色变,握着弩机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丰宁镇的惨状,他们并非不知,但被王浚、赵五等人用“非常手段”、“牺牲在所难免”等借口模糊了是非。
此刻被裴行俭赤裸裸地揭开,那血淋淋的现实如同重锤,狠狠砸碎了他们被蒙蔽的良知!
“裴行俭!你找死!”
赵五彻底暴怒,脸上的刀疤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蠕动,如同活物!
他知道绝不能再让裴行俭说下去!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弯刀,狂吼道:
“杀了他!给老子乱箭射死他!”
然而,就在那些突厥武士手指即将扣动扳机、王浚眼中闪过嗜血光芒的瞬间——
“等等!”
一声苍老却带着某种决绝力量的嘶吼响起!
是钱老蔫!
这个在骁果营就以沉默寡言着称的老兵,此刻佝偻的背脊竟然挺直了几分!
他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死死按住了身边一个突厥武士即将扣下的弩机!
浑浊的老眼不再躲闪,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死死盯着裴行俭!
“裴…裴少主…”
钱老蔫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哽咽,
“您…您还认得…认得我们这些…老废物?”
裴行俭看着钱老蔫眼中那复杂的光芒,看着他布满冻疮的手死死按住突厥人的弩机,心中猛地一酸!
他没有回答,而是用行动做出了最有力的回应!
“刺啦!”
一声裂帛之音!
裴行俭猛地撕开了自己身上那件不起眼的灰色皮袄!
露出了里面同样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中衣!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毫不犹豫地扯开了中衣的前襟!
月光下,一副布满伤痕的胸膛暴露在凛冽的寒风中!
那不是养尊处优的身体!
那上面,纵横交错着数不清的伤疤!刀伤、枪伤、箭伤…如同最残酷的勋章,烙印在古铜色的皮肤上!
一道从左胸斜划至右肋、几乎将他开膛的狰狞刀疤,在月光下如同扭曲的巨蟒!
一道深陷的箭创,紧贴着心脏的位置,昭示着曾经与死神的擦肩而过!
还有更多深深浅浅、密密麻麻的旧伤新痕,无声地诉说着烽火狼烟中的每一次搏杀!
“认得!如何不认得!”
裴行俭的声音如同寒铁相击,在寂静的石林中激荡!
他指着自己胸口那道最致命的刀疤,目光灼灼地扫过每一张老卒的脸,
“这道疤!武德九年,朔方城外,突厥阿史那咄苾亲兵队长的弯刀留下的!要不是孙铁柱你当时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用肩膀替还是幼儿的我扛了一下,我裴行俭早就成了草原野狼的口粮!”
孙铁柱浑身剧震!
那惨烈的一幕瞬间涌入脑海!
血与火的厮杀,同袍倒下的身影,裴仁基将军浑身浴血却死战不退的怒吼…他握着弩机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
“还有这里!这里!这里!是我长大后想成为和你们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去拼命搏杀。”
裴行俭的手指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快速点过身上每一处触目惊心的伤疤,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哪一道疤,不是和兄弟们一起在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哪一道疤,不是为了守住身后的大唐疆土、为了不让身后的父老乡亲被突厥铁蹄践踏而留下的?!我们流的血,流的汗,流的泪,难道就是为了今天?!为了穿上这身突厥皮,为了拿起这指向同胞、指向太子的弩箭?!为了给那些把我们当棋子、当弃子的世家门阀卖命?!”
“老哥们!醒醒吧!”
裴行俭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带着泣血般的悲愤和振聋发聩的质问,
“看看你们身边!王浚!世家纨绔!靠着崔家的裙带才爬上高位!他懂什么叫沙场袍泽?他懂什么叫家国大义?他只知道争权夺利!张世贵!为了一己私利,背叛军魂!勾结外寇!他们许诺的前程,是踩着丰宁镇几百具尸骨铺就的血路!是沾着无数边民血泪的肮脏前程!”
他的目光如同火炬,灼烧着每一个老卒的灵魂,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流的血,该为大唐的江山社稷而流!该为身后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而流!而不是为那些把我们当刀使、用完就扔的世家门阀流! 崔家倒了!他们的时代过去了!现在的大唐,是陛下的!是太子的!是无数像张柬之、狄仁杰那样真正为民做事的寒门俊杰的!更是我们这些曾经为它流过血、现在依然愿意为它而战的老兵的!”
裴行俭猛地从怀中掏出那枚在驿站马棚取回的、磨损严重却依旧锋利的青铜箭头!
箭头尾部那扭曲的狼头标记,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他高高举起那枚象征着骁果营铁血与忠诚的信物,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整个鬼见愁石林:
“虎符在此!骁果营的老哥们!告诉我!你们的刀,你们的箭,你们的命!今日,是交给那些引狼入室、祸国殃民的蛀虫,交给这些草原的豺狼!还是交给我!交给太子!交给这万里江山和亿兆黎民?!”
“轰!”
如同堤坝彻底崩溃!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
“哐当!”
一声脆响!钱老蔫手中的劲弩第一个脱手,重重砸在冰冷的碎石地上!
这个佝偻沉默的老兵,此刻泪流满面,浑浊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沟壑与风霜,他朝着裴行俭的方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嘶哑的喉咙爆发出压抑了太久的哭喊:
“少主!是俺老钱糊涂!被猪油蒙了心!俺…俺听您的!俺的命,是您父亲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俺的刀,只为您和太子殿下而挥!”
“少主!”
“将军!”
如同连锁反应!
孙铁柱、周大眼…一个接一个!
十几名被裴行俭唤醒的老兵,纷纷扔掉了手中的劲弩!
他们跪倒一片,泪流满面,嘶声力竭地喊着那个深埋心底的称呼!
那是对昔日统帅的忠诚,是对迷失道路的悔恨,更是重新找到方向的归属!
“你们!你们这群反骨仔!废物!!”
赵五彻底疯了!
他精心拉拢、用重金和威胁裹挟的“助力”,在裴行俭的虎符和一身伤疤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他脸上的刀疤因极致的愤怒而疯狂抽搐,如同蜈蚣在蠕动!
他猛地举起弯刀,歇斯底里地对着身边几个尚未扔掉弩箭、脸色阴晴不定、显然被更高价码或把柄控制的老卒吼道:
“杀了他们!杀了裴行俭!崔公许诺的黄金万两!良田千顷!都是你们的!给我杀!”
同时,他对着那些沉默的突厥武士狂吼:
“放箭!射死这些叛徒!射死裴行俭!”
“保护少主!”
钱老蔫、孙铁柱等人目眦欲裂,毫不犹豫地扑向裴行俭,想要用身体为他挡住可能射来的箭矢!
“动手!”
王浚也彻底撕下伪装,狰狞地拔出佩刀,带着几个死忠亲兵和那几个尚未归顺、眼中凶光闪烁的老卒,一起扑了上来!
他要趁乱亲手结果裴行俭!
石林瞬间大乱!
弩弦崩响!
刀光乍起!
突厥武士的箭矢破空而至!
王浚的刀锋劈开寒风!
那几个顽固老卒也红着眼,挥刀砍向昔日的袍泽!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吼——!!!”
一声如同洪荒巨兽咆哮般的怒吼,陡然从石林入口处炸响!
那声音蕴含着无边的暴怒和滔天的杀气,震得整个鬼见愁石林嗡嗡作响!
一道魁梧如魔神般的身影,挟裹着摧枯拉朽的狂暴气势,如同陨石天降,轰然撞入混乱的战圈!
“铛!铛!铛!”
金铁交鸣的巨响连成一片!
几支射向裴行俭的弩箭被一柄门板般的巨刀精准无比地磕飞!
火星四溅!
“噗嗤!噗嗤!”
血肉撕裂的闷响令人牙酸!
两个扑在最前面、挥刀砍向钱老蔫的王浚亲兵,连人带刀被那柄恐怖的巨刀拦腰斩断!
鲜血内脏喷溅而出!
薛仁贵!
如同神兵天降!
他浑身浴血——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厮杀才突破封锁冲到这里!
那双铜铃般的巨眼此刻赤红如血,死死锁定着惊骇欲绝的王浚和疯狂后退的赵五!
他手中的巨刀还在滴着滚烫的鲜血,刀尖直指敌人,狂暴的杀气如同实质的风暴席卷开来:
“崔家的狗崽子!突厥的狼崽子!还有你们这几个数典忘祖的杂碎!想动裴主事?!问过你薛爷爷手中这把斩过八百颗突厥狗头的刀了吗?!给老子——死来!”
薛仁贵的出现,如同定海神针!
钱老蔫、孙铁柱等归顺老兵精神大振!
而王浚、赵五等人则瞬间面如死灰,眼中充满了绝望!
他们知道,这头人形凶兽的到来,意味着外面的布置已被彻底撕碎!
然而,就在薛仁贵巨刀横扫,即将劈向赵五头颅的刹那!
“都别动!!”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吼响起!
只见刚才还状若疯狂后退的赵五,不知何时,竟然如同鬼魅般绕到了侧面,手中那柄淬毒的锋利匕首,如同毒蛇的獠牙,死死抵在了裴行俭的颈侧!
冰冷的锋刃,已经刺破了皮肤,一丝殷红的血线蜿蜒而下!
赵五整个人缩在裴行俭身后,仅剩的那只独眼中闪烁着疯狂、怨毒和一丝歇斯底里的得意:
“薛蛮子!放下刀!不然老子立刻割断他的喉咙!让他给老子陪葬!”
所有人都僵住了!
薛仁贵的巨刀硬生生停在半空,投鼠忌器!
钱老蔫等人目眦欲裂,却不敢动弹分毫!
王浚眼中则闪过一丝狂喜!
裴行俭被冰冷的匕首抵着要害,神色却依旧沉静如渊。
他没有任何挣扎,只是目光平静地越过混乱的人群,投向石林之外,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无垠荒原。
就在这时,远方黑暗的地平线上,一点微弱的火光骤然亮起!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连成一片!
火光映照下,一面巨大的、狰狞的狼头大纛,在朔风中猎猎狂舞!沉闷如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死亡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突厥人的大部队!
他们,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