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那突然从黄土地上冒出来的、打扮得如同山精野怪般的身影，让莫盛启眉头微蹙。他并不认为自家这位聪慧过人的少爷，真能在一个月内让这群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脱胎换骨，拥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战斗力。但多年的军旅生涯，早已将“谨慎”二字刻入了他的骨髓。战场上，任何一丝不合常理的现象，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杀机。
他抬起手，再次打出旗语，命令已经前突的轻骑兵队以及后方跟进的第一、第二小队，全体放缓推进速度，保持高度警戒。他要先看看，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严阵以待的士兵，包括莫盛启本人，都感到一阵错愕，甚至有些……滑稽。
只见那些从地上“长”出来的“平民军”，在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后，并没有如临大敌般摆出防御或进攻的架势。他们反而隔着那片低矮的灌木丛，朝着这边挤眉弄眼，做出各种夸张而充满侮辱性的手势，同时用尽力气，喊出了一些粗俗不堪、直指人祖宗十八代的污言秽语！那骂声洪亮而整齐，显然是经过排练的，在这清晨的山谷间回荡，格外刺耳。
这……这是什么路数？两军对阵，先骂街？
就在骑兵队伍被这突如其来的“精神攻击”弄得有些愣神，几名血气方刚的赤日遗民骑兵下意识地一夹马腹，作势要前冲教训这些不知死活的“农夫”时——
那些刚才还骂得起劲的“平民军”，仿佛受惊的兔子，没有任何犹豫，齐刷刷地转身，撒开脚丫子就跑！动作之迅捷，转身之整齐，与刚才那副泼皮无赖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随着他们亡命奔逃，脚步踏在身后那片明显更为干燥、土质松软的沙土地上，刹那间，漫天的黄色烟尘被激荡而起！如同平地升起了一道厚重的土黄色帷幕，迅速弥漫开来，将那些逃跑的身影以及他们身后的大片区域完全笼罩，遮挡了所有人的视线。
莫盛启骑在马上，远远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都懵了一瞬。
少爷……带着人捣鼓了一个月，就弄出了个这？！
先挑衅骂街，然后撒腿就跑，顺便扬一把尘土？
这算什么？市井无赖打架斗殴的升级版？
还是说，这拙劣到可笑的举动背后，隐藏着什么他没能看透的诡计？可若是诱敌，这演技也太过浮夸，这手段也太过儿戏了吧！不都说杨家大少爷才智超群，每每都有惊人之举吗？莫盛启此刻甚至有些怀疑人生，他觉得就算换个没什么脑子的普通人来指挥，一个月时间，也不至于就憋出这么一坨……不堪入目的战术来啊！
心中虽然充满了荒谬感和一丝被戏弄的恼怒，但出于一名合格将领的军事素养，莫盛启最终还是强行压下了这些情绪，选择了最稳妥的处理方式——将这看似胡闹的举动，当作某种未知的、或许是试图激怒己方的计谋来严肃对待。
“前队斥候，散开阵型，缓速前追！重点勘察沿途地面，尤其是烟尘覆盖区域，仔细排查有无陷坑、绊马索等陷阱！”莫盛启沉声下令，声音通过旗号兵精准传达。
“轻骑兵队，保持距离，紧随前队斥候之后，随时准备策应冲锋，清剿残敌！”
“其余各部，保持警戒，原地待命！”
命令下达，训练有素的部队立刻行动起来。前队那几十名作为斥候的步兵，刀盾在手，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那片低矮的灌木植被区。他们仔细检查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用长矛探刺可疑的草丛，确认安全后，才缓缓向前推进。之前轻骑兵也曾快速掠过这片区域，并未发现异常。
很快，前队斥候安全通过了植被区，进入了后方那片被烟尘笼罩的干燥沙土地带，身影逐渐模糊在弥漫的尘土中。他们打回信号，表示初步探查，未发现明显陷阱。
莫盛启见状，心中稍安，但还是不敢大意，命令轻骑兵队保持缓速，依次进入植被区，准备接应前队，并随时准备凭借机动性冲破烟尘，追击溃逃的“敌军”。
然而，就在领头的几名骑兵，马蹄即将踏出植被区，踏入那片前队斥候已经安全通过的沙土地时——
异变陡生！
“轰隆隆——！！！”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地底深处传来的巨响猛然爆发！刚才前队斥候安然走过、轻骑兵也即将踏足的那片区域，方圆数十步的地面，竟如同脆弱的蛋壳般，毫无征兆地轰然塌陷！
烟尘冲天而起，比之前人为制造的更加猛烈！一个巨大无比的陷坑，宛若一头一直潜伏在地底的洪荒巨兽，猛地张开了它那深不见底的狰狞巨口！
事发突然，距离又近，正在植被区中行进的轻骑兵根本来不及反应！伴随着战马惊恐的嘶鸣和士兵短促的惊呼，整整一队二十余名轻骑兵，连同他们胯下的战马，如同下饺子一般，稀里哗啦地栽进了那突然出现的巨大陷坑之中！
这还不算完！
那陷坑底部，并非坚硬的岩石或寻常泥土，而是充满了粘稠无比、散发着些许异味的漆黑泥泞！人马一旦坠入，沉重的身躯立刻深深陷入其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那粘稠的淤泥仿佛拥有生命般，死死缠绕着马腿和人脚，让人寸步难行，别说冲锋了，连移动都变得极其困难！
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除了最后面几名因为位置靠后、反应极快，在塌陷发生的瞬间猛夹马腹强行前冲，险之又险地跃过了陷坑边缘，冲入了前方烟尘区域的骑兵外，莫盛启手中这支宝贵的、寄托了他快速突击希望的轻骑兵队，算是彻底报销，全数被困在了这诡异的泥潭陷阱之中！
要知道，樊城初创，资源有限，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凑齐这二十多匹符合战马标准的健壮马匹，已是极为不易，每一匹都堪称战略资源！可如今，一个照面，甚至连敌人的衣角都没摸到，这支最大的机动力量就直接陷入了动弹不得的境地！
更让莫盛启血压飙升的是，随着这边地陷人困、马匹哀鸣，前方那片尚未散去的烟尘之中，竟然再次传来了响彻天际的、充满了嘲弄意味的哄堂大笑！那笑声肆无忌惮，仿佛有无数人正躲在烟尘后面，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们这幅狼狈不堪的景象！
“哈哈哈……”
“陷得好！陷得妙！”
“看他们还嚣张！”
莫盛启此刻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额头青筋暴跳。他猛地想起了前一日，杨逍宇主动来找他协商比试规则时，最后轻描淡写补充的那句话：
“兵者，诡道也。莫将军，希望明日……你不要介意我手段可能会稍微‘下作’一些。”
当时，他听到“兵者，诡道也”这五个字时，心中还曾为之惊艳，觉得少爷果然涉猎广泛，见识不凡。而对于所谓的“下作”，他更是浑不在意，战场之上，你死我活，只要能赢，何来下作之说？只有愚蠢和失败才是原罪！
可此刻……看着那巨大的陷坑，被困泥潭挣扎的士兵马匹，听着那刺耳的嘲笑声，莫盛启是真真切切地想要仰天怒吼一声：
“杨逍宇！你他娘的这叫‘稍微’下作？！你这简直就是卑鄙无耻！！！”
陷阱也就罢了，兵不厌诈，他认！可之前那拙劣到令人发指的挑衅演技，和此刻这落井下石般的嘲笑，算怎么回事？！这是打仗还是唱戏？！
然而，暴怒之后，一丝冰凉瞬间浇遍全身。他猛地意识到，这些看似“下作”的举动，除了实实在在地削弱了他的骑兵战力外，更阴险的目的，在于挑动他和他手下这些士兵的神经！那嘲笑声，如同毒蛇的信子，不断舔舐着他们的理智，试图激怒他们，让他们在愤怒中丧失冷静的判断，从而暴露出更多的破绽！
“好狠的攻心计！”莫盛启心中凛然。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压下翻腾的怒火，目光重新变得冷静而锐利。
他能想明白这一点，能够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他手下这些才训练了一个月、心高气傲且刚刚遭受了奇耻大辱的士兵们，却未必每个人都能做到！
果然！
那支侥幸冲过陷坑、此刻正处于前方烟尘边缘地带的前队斥候小队，亲眼目睹了身后同伴连人带马陷入泥潭的惨状，再被那近在咫尺的嘲笑声一激，瞬间就红了眼睛！
耻辱！这是彻头彻尾的耻辱！
他们亲自走过、确认安全的地方，竟然是一个如此巨大的致命陷阱！这简直是把他们的脸按在地上摩擦！而敌人就在眼前嘲笑，这口气如何能忍？！
“狗娘养的！跟老子冲进去，宰了这群藏头露尾的鼠辈！！”
小队中一名赤日遗民战士怒吼一声，根本不等后方莫盛启传来新的命令，端着木制长矛就一头扎进了尚未完全散去的烟尘之中！
他这一动，其他同样被怒火冲昏头脑的士兵也嗷嗷叫着，紧随其后，瞬间全都冲进了那片视线模糊的烟尘里！
“回来！都给老子回来！！”莫盛启在后方看得真切，急得大吼出声，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真气，如同炸雷般传向前方。
但，晚了。
而且他也清楚，就算他喊破喉咙，那支已经被愤怒和耻辱吞噬了理智的小队，此刻也根本听不进去了。他们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那些嘲笑他们的混蛋，把他们揪出来狠狠揍一顿！
莫盛启的心沉了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小队的身影被浓密的烟尘彻底吞没。
时间，在压抑和焦灼中一点点流逝。后方，士兵们正在奋力试图用绳索、长杆等工具，营救陷坑泥潭中的同伴和马匹，进展缓慢，场面混乱。前方，那片烟尘终于开始渐渐变淡、消散。
几个模糊、踉跄的身影，从逐渐稀薄的烟尘中显现出来。正是那支鲁莽冲进去的前队斥候小队。
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比刚才更加狼狈。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全都沾满了深色的、似乎是混合了某种植物汁液和泥土的粘稠粉尘，看上去像是刚从煤堆里捞出来一样。但令人意外的是，他们身上似乎并没有增添什么新的伤痕，手中的木制兵器也还在。
只是，他们脸上的表情，却比身上更加“精彩”。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迷茫、未能发泄的憋闷、以及更加炽烈愤怒的复杂神情。
他们冲进烟尘之后，除了呛人的尘土和那仿佛无处不在、却又找不到源头的残余笑声，什么都没有发现！没有预想中的埋伏，没有短兵相接的战斗，甚至连个人影都没摸到！明明刚才感觉笑声就在耳边，可任凭他们如何搜索冲撞，就是找不到任何一个“敌人”的踪迹！那些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
这种感觉，就像积蓄了全身力气的一拳，狠狠打在了空处，难受得让人几乎要吐血！
莫盛启看着这支无功而返、还弄得一身狼狈的小队，心中再次被巨大的惊愕所充斥。
这么好的机会！对方竟然没有趁机伏击？！
如果在那烟尘之中设下埋伏，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突然性，绝对能给这支失去理智、阵型散乱的小队造成重创！可对方……竟然什么都没做？只是……嘲笑了一番，然后就消失了？
这到底是在打仗，还是在戏耍他们？！
莫盛启强忍着再次升腾的怒火，先是严厉地训斥了这支小队的擅自行动，重申了军令如山的重要性，也算是借此机会，敲打其他有些蠢蠢欲动的士兵，告诫他们绝对不能再掉以轻心，必须严格听从号令。
安排更多人手继续全力营救陷坑中的骑兵，并派人更加仔细地探查周围，尤其是植被区与沙土地的交界地带，寻找可能存在的其他陷阱机关后，莫盛启心情无比复杂地重新整合队伍。
骑兵算是暂时废了，前队斥候也士气受挫。出师不利，尚未见到对方主营寨墙，便已损兵折将（虽无伤亡，但战力丧失），颜面扫地。
他抬头望向远处山腰上那座依旧安静的简陋山寨，阳光照射在粗糙的木石寨墙上，反射着冰冷的光。
只是他并不知道，真正的“下作”，还并没有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