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的靴底碾过结霜的碎石时,耳中突然没了虫鸣。
这不对劲。
北方的秋夜该有寒蛩低吟,可从入山开始,他们连半只飞萤都没遇见。
沈青竹的剑尖挑开挡路的野藤,藤叶上凝结的白霜簌簌落进她的护腕,她突然顿住:你们闻没闻到——
腐土味。月婵的星盘在掌心发烫,青铜表面浮起细密的水痕,像有人把整座山的生机都抽干了。
秦雨桐的马突然人立而起,她单手拽住缰绳,另一只手按在腰间酒坛上。
那匹跟了她三年的乌骓浑身发抖,马眼映着前方若隐若现的祠堂轮廓,竟渗出泪来。
到了。顾昭按住雨桐手背。
白骨祠的断脊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原本该悬着白骨祠三字的木匾早不知去向,门槛下一道极细的裂痕正往外渗着黑气,像条活物似的舔过他的鞋尖。
锁魂使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这个总垂着脑袋的地府狱卒此刻抬了眼,眼眶里翻涌着幽蓝鬼火:停下。他的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声响,这里不是人间,是地府的伤口。
沈青竹的剑已出鞘三寸,闻言侧头:什么意思?
拓跋宏把因果卷轴碎片埋进了人间地脉。锁魂使抬起骨节嶙峋的手,指甲尖点在那道裂痕上,借你前世功德养它十年——他的声音突然发哑,十年前你放走三百冤魂时,功德金光照亮幽冥,正好成了滋养这毒瘤的养料。
顾昭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前世记忆像被扯开的线团:他跪在判官殿外,三百个浑身是血的冤魂叩着青石板,最前的老妇攥着他的官服下摆,说她孙女还在等糖人。
他握笔的手抖得厉害,最后在赦令上落下字时,笔尖戳穿了三张纸。
进去。他突然迈步。
沈青竹的手先他一步按在门框上。
那是块残碑。
她的指尖刚触到碑面,眼前便炸开刺目金光。
画面里的顾昭穿着玄色判官服,发间玉簪碎成两半,正跪在满地血书中。
三百道半透明的魂魄在他面前叩首,其中个扎双髻的小丫头举着糖人:判官大人,我奶奶说您是好人。
青竹?月婵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沈青竹猛地收回手,碑面的裂痕里渗出眼泪——是她的眼泪。
她望着顾昭的背影,喉头发哽:原来你早就背过一次天下骂名......
顾昭脚步微顿,没回头。
月婵的星盘突然剧烈震颤。
她咬破指尖在盘心画了道符,星轨在祠内地面投下银线,交织成复杂的卦象。顾昭!她声音发颤,拓跋宏设的不是局,是网——
若你不来,影命符会持续污染阴兵。她的指甲掐进掌心,你每次用判官笔镇压,都会消耗三成功德,三次之后......魂裂而亡。
若来了呢?秦雨桐攥紧酒坛,指节发白。
你需在此地用轮回笔逆转因果。月婵的星盘地裂开道缝,可笔锋一动,就会激活卷轴碎片——她抬头看向顾昭,幽冥狱的封印,会被你亲手打开。
祠堂里的风突然转了方向。
秦雨桐听得心火上涌,她抄起酒坛砸向供桌。什么狗屁因果!陶片飞溅的瞬间,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三百道半透明人影从地缝里钻出来,额间都印着墨色鬼纹。
恩公......最前的老妇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石板,我们不想害你......但他让我们记起你是谁......
顾昭的瞳孔收缩。
这些脸他太熟了——十年前跪在他面前求转世的冤魂,此刻眼里只剩浑浊的恨意。
小丫头的糖人变成了带血的匕首,老妇的手背上爬满尸斑。
雨桐!沈青竹拔剑要护他,却被他抬手拦住。
顾昭从袖中取出轮回笔。
笔杆上的功德纹泛着暖光,像前世那些冤魂临走前塞给他的糖人、绣帕、半块锅盔。
他望着三百双曾经满是希望的眼睛,突然笑了:你们记不得我,但我记得。
笔尖触地的瞬间,金光如潮涌进冤魂脑海。
老妇突然捂住头,指甲抠进头皮:我想起来了......判官大人给过我钱,让我买棺木葬我儿子......
小丫头的匕首落地,她蹲在地上哭:我奶奶说,判官大人是好人,好人不该下地狱......
判官大人!
我们错了!最前的冤魂突然跪地,额头撞在青石板上,是他骗我们说您害我们入轮回道受苦......
祠堂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那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银铃,带着说不出的阴诡:错?
他们没错,错的是你——
顾昭的脊背瞬间绷紧。
还信人间有善。
话音未落,祠堂的烛火全部熄灭。
黑暗中,一道猩红身影从供桌后站起,额间鬼纹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沈青竹的剑已经出鞘,却在看清那身影时顿住——那是个十二三岁的童子,穿着绣金线的鬼差服,脸上戴着半张白骨面具。
鬼童子......锁魂使的锁链突然炸响,你不是该在幽冥狱看门?
鬼童子歪了歪头,面具下传来皮肉撕裂的声响。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声音甜得发腻:看门多无聊呀~他的指尖划过供桌,留下一道血痕,不如来看看——
我们的大判官,怎么把自己玩进死局。
祠堂外的阴云突然压得极低,月光被完全遮住。
顾昭望着鬼童子面具下露出的半张脸,后颈汗毛倒竖——那半张脸上,有一道和拓跋宏一模一样的刀疤。
风卷着纸钱从祠门灌进来,糊在鬼童子脚边。
不知何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