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台的铜灯芯“噼啪”爆了朵灯花。
月婵垂在案前的手指猛然收紧,袖中星轨玉简泛起的光映得她眼睫发颤。
自昨夜顾昭烧了判官袍,这枚刻着二十八宿的玉片便再没消停过,此刻更是亮得几乎要灼穿掌心。
“十万道……”她喉间发紧,凑近细看,原本如游丝般悬浮的阴兵命格正一缕缕抽离,竟往人间星图最琐碎的角落钻——是昭安村东头王阿婆的灶膛,是北境草原上牧人搭的篝火,是江南水乡绣娘挑灯补衣的烛台。
每簇人间烟火腾起,便有一道幽蓝魂火悄然附上,像冬夜围炉时落在窗纸上的雪,化了无痕,却让那点光更暖了三分。
“他们不再为‘帝’而战。”月婵指尖抚过玉简上跳动的星轨,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而是为‘家’而守。”
晨雾漫过村口老槐树时,沈青竹正弯腰替小娃系歪了的鞋带。
粗布裙角扫过青石板,沾了点露水,倒比从前那身玄铁铠甲更像活物。
她抬头时,看见七个孩童举着野花跑过,最大的那个举着竹剑喊:“青竹姐姐,我长大要像你一样打鬼!”
“鬼不劳你打。”她伸手揉乱男孩的发,余光瞥见路边柴堆后有团灰雾蠕动。
指节在身侧微屈,金芒从袖中渗出,那团雾瞬间散作飞絮。
转身时正撞上小丫头仰着的脸:“姐姐总看柴堆做什么呀?”
“火里有鬼。”她板着脸,耳尖却悄悄红了。
孩子们哄笑着跑远,她望着他们蹦跳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顾昭说的话——“乱世的剑该收进鞘里,护着人间的笑才是真本事”。
风掀起她的裙角,她摸了摸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剑,这次没系紧,剑穗在晨风中晃得轻快。
村西头的酒气是被秦雨桐的大嗓门扯起来的。
她踢翻酒坛的架势还像当年冲锋,可酒坛里滚出来的不是烈酒,是混着战魂气息的热酒:“一口酒,一句愿!要护昭安太平的才喝!”
游方术士晃着桃木剑凑过来时,正撞见她叉腰大笑,红甲在晨光里亮得扎眼。
“小先生要驱邪?”她抄起酒碗往他手里塞,“先喝了这碗,再说驱邪的话。”术士刚沾唇,便觉喉头一热,眼前闪过千军万马的影子——不是杀伐,是守着灶台添柴、替孩童捂手炉的模样。
他踉跄后退,酒碗“当啷”落地:“这酒……这酒里有兵!”
“那是守家的兵。”秦雨桐捞起酒勺又舀了一碗,“喝了的,都是守家的人。”术士再抬头时,她已转身招呼挑担的老农,笑纹从眼角漫开,比当年战场上烧得最旺的火还烫。
顾昭是在溪边听见那声笑的。
怀里的婴儿正蹬着小胖腿抓月亮,水面被搅出细碎银鳞。
他低头哄孩子,余光却瞥见田埂上有影子晃了晃——是穿皮甲的阴兵,正蹲在老槐树下逗蛐蛐;屋顶上也有,抱着扫帚扫落叶;溪对岸还有个,正帮渔翁收网。
“你们……”他喉头发哽,怀里的婴儿突然“咯咯”笑出声,伸手去抓水面。
地脉轻颤,十万阴兵虚影次第浮现,不持刀枪,不列战阵,有的蹲在他脚边看孩子,有的坐在石头上摸鱼,连最凶的鬼面将都摘了头盔,逗得婴儿直拍小手。
一声轻笑从田埂传来,接着是溪畔、屋顶、树杈……万魂齐笑,像春风掠过麦浪,像冬夜围炉时炭块裂开的轻响。
顾昭望着这些曾替他杀穿敌阵的阴兵,此刻却比村里的猎户更像寻常人,眼眶突然热得发疼:“你们终于回家了。”
最先应他的是当年替他挡过三箭的小卒。
虚影摸了摸婴儿的脚丫,声音沙沙的:“将军的家,就是我们的家。”
晨光漫过村东头时,无字石碑已经立好了。
碑身还沾着晨露,碑底的铭文却刻得深——“守灯人,皆凡人”。
顾昭抱着婴儿站在碑前,左边是卸了铠甲的沈青竹,右边是解了红甲的秦雨桐,月婵的手轻轻搭在他后腰,星轨玉简的光透过袖底,在碑上投下细碎星光。
“这碑该刻名字。”秦雨桐拍他肩膀,酒气裹着暖意扑过来,“刻你,刻我们,刻所有在灶膛里添过柴的。”
沈青竹没说话,只是望着碑上的字笑。
她的笑很浅,却像春冰初融,连老槐树的新芽都跟着颤了颤。
月婵指尖拂过碑身,星轨在她眼底流转,轻声道:“地脉稳了,往后……”
“灯——亮——”
婴儿突然伸直胳膊,小手指向东方。
初升的太阳正从山尖冒头,照得家家户户的灶膛腾起炊烟,照得十万魂火在烟里若隐若现,照得碑上的“守”字多了一笔,像跳动的灯芯。
几个月后,春耕的稚童在田埂拾到半截焦黑的笔尖。
他歪着脑袋研究半天,把笔尖往泥里一插:“阿爹说这是烧过的笔,能种出花吗?”
一夜春雨后,泥里真冒出株白花。
花瓣舒展时,晨露顺着纹路滚下,映出三个小字——“守心灯”。
月婵是在春雨后第三夜发现星变的。
她站在星台最高处,望着紫微垣边缘一颗淡金色的命星悄然亮起。
那星不亮,却稳得像扎进地脉的根,旁边还缀着点点碎光,像被春风吹散的萤火。
她望着那星,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