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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历史军事 > 我在明朝修铁路 > 第23章 人心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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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的数据交锋,恍若高天之上的风云激荡,虽隐隐牵动大势走向,却难立时化解凡尘俗世的荆棘暗流。首辅申时行将徐州铁路议题交由户部、工部详议,此举在精于揣摩的京官看来,已是一种暗含默许意味的考量,而非简单否决。消息灵通、在京城经营多年的漕运集团及其关联官员,敏锐地嗅到了其中潜藏的危机。他们深知,若容这“奇技淫巧”之物,凭其展现的冰冷效率与在阁老心中埋下的“固本强兵”之念,于朝堂初步立足,再想根除,便难如登天。既然明面弹劾、罗织罪名未能一举功成,那么,更为隐蔽、阴狠、直指根基的暗箭,便愈发显得紧迫。

其目标,不再囿于抽象的“祖宗成法”与空泛的“义理之争”,转而投向更具体、也更脆弱的所在——人心,尤其是那些远离权力中枢、信息闭塞、易为恐惧与迷信所惑的乡野民心。

仿佛一夜之间,诸多经精心炮制、更贴合底层认知、更易蛊惑人心的流言蜚语,如同被无形之手驱策的瘟瘴,在徐州城郊、沿途村镇,乃至借商旅之口向更远处悄然蔓延。此等谣言,不复初期“山神震怒”那般粗直,反披上了“亲历者见闻”、“耆老古训”,甚或牵强附会的“天象示警”之外衣。

茶摊酒肆间,有人信誓旦旦低语:“千真万确!俺表侄有块田紧挨着那铁路子,自打那铁家伙开始跑,地里的苗就蔫头耷脑!老把式说了,这是地里的‘精气’被那铁轮子吸走了!往后啊,种啥啥不长,等着喝西北风吧!”

村头槐树下,更有绘声绘色的描摹:“你们还不晓得?邳州那边老王家,祖坟就在铁路边上!火车头一趟跑过去,好家伙,他家祖坟石碑就裂了道大缝!这是惊扰了祖先安宁,吸了阴宅的风水,要大祸临头,断子绝孙的征兆啊!”

甚有将矛头直指建设者:“那林昭用的都是些什么人?多是外地来的流民,命硬,克亲克邻!他们带着煞气,打出来的铁轨也带着煞气,这路从谁家门口过,谁家就得倒血霉!轻则破财,重则人口不安!”

更有人煞费苦心,将铁路与天象强行勾连,妄图赋予其“天怒”之象:“前些日子天上那大日晕,圈套圈的,看见没?城里王半仙(一活跃神棍)说了,钦天监有密示,此为‘阴邪侵阳,物怪萌生’之兆!正正应了这地上跑的、不借牛马的钢铁妖物!此乃上天示警!”

这些层出不绝的谣言,精准击中了小农经济下百姓最朴素亦最根本的恐惧——赖以生存的土地肥力、祖先庇佑的风水气运、及那难以捉摸的个人与家族命数。它们如同无形却锋利的毒刺,深深扎入乡野肌理,在那些绝大多数未曾亲见火车奔驰、仅凭乡邻口耳获取信息的淳朴百姓心中,迅速种下深深疑惧、恐慌与排斥。一种对铁路的集体畏怯与敌意,于无声处悄然滋长、发酵。

起初,这般敌意尚是零星、温和的阻挠。铁路施工队伍途经某些尤重风水的村落时,常被些颤巍巍的老人、哭啼啼的妇人拦下,彼辈不吵不闹,只絮絮叨叨哭诉家中田亩如何“贫瘠”,家宅如何“不宁”,甚或指称家人染疾亦是铁路“冲撞”所致。面对此等老弱,工匠们纵有满腔郁愤与赶工之迫,亦不敢、不忍动粗,工程进度屡被此等软钉所阻,士气颇受挫伤。

很快,在别有用心者持续煽惑下,冲突渐次升级,愈发激烈直接。

这日,铁路修至一处名唤“李家庄”的较大村落外约一里。依事先勘测定下的最佳路线,需不可避免地从村外一片李氏家族历代安葬先人的坟茔边缘穿过,最近处距几个老坟仅十余丈。此前,昭铁厂已遣派能言善辩、熟稔乡情的管事,由里正陪同,与村中几位族老沟通数次,承诺了远高于市价的迁坟补偿银两,并反复保证施工时将尽量保持距离,采取必要举措减震防扰,工毕后尚会协助修缮坟茔周遭。起初,几位族老虽心中万般不愿——动祖坟在乡间乃是极大忌讳,然在实实在在的银钱补偿与官府隐隐压力下,经族内激烈争执,终是勉强颔首应允。

然,就在施工队伍准备翌日破土的前夜,情势陡变。

清晨,当初夏薄雾尚未散尽,筑路队工头领着数十名工匠力工,扛着铁锹、镐头、撬杠等物,满怀干劲抵达李家庄外坟地附近时,赫然惊觉,情形与昨日管事回报的迥然不同。坟地前那片空场上,黑压压站满了李家庄的男女老幼,足有上百之众,几是能动者皆至。彼辈不再是先前谈判时的少数代表,而是人人面挂激愤与一种被煽动起来的扞卫祖宗的决绝。男丁们多手持锄头、铁锹、粗大木棍,妇人们则挎着篮子,内里似乎亦盛着石块土块。那几位昨日尚能沟通的族老,此刻立于人群最前,脸色铁青,眼神闪烁,不见先前半分缓和。

“不能修!说破天也不能修!”一名身材高壮、满脸横肉,名叫李虎的汉子,显是被人推举出来的领头者,他挥舞手中锄头,唾星四溅地怒吼,“这铁路就是一条恶龙!是妖物!它要从我们祖坟上爬过去,是要吸干我们李家的风水气运,破了祖宗留下的福荫!这是要让我们李家断子绝孙啊!给再多的银钱,能买回祖宗保佑吗?能买回子孙后代的福分吗?!”

“对!虎子说得在理!断了我们的根,给座金山银山也是白搭!”

“滚回去!告诉那姓林的妖人,我们李家庄不认这害人的物事!”

“谁敢动我们祖坟一锹土,我们就和他拼了!”

人群在他的鼓噪下顿时汹涌起来,骂声、诅咒声不绝于耳,土块碎石开始如雨点般朝筑路队伍砸来。负责此段的工头硬着头皮上前,试图再释补偿方案与官府文书,话未说尽,便被更猛烈的诟骂与飞来的土块打了回来,额头竟被一尖石划破,渗出血迹。局面剑拔弩张,眼看便要由对峙演为大规模的血斗。

消息被一机敏的年轻工匠火速奔回昭铁总厂禀告。

性烈如火的王铁臂闻听此事,尤是听得工头受伤,登时怒发冲冠,提起他那柄数十斤重的锻铁大锤,吼着便要点齐“铁路巡防护队”人手,前往李家庄“平乱”、“给那些刁民点颜色瞧瞧”!他认定,对此等蓄意阻工的暴民,唯有用强梁手段,方能维护铁路威严。

“站住!”林昭的声音如同冰锥,瞬间钉住了王铁臂的脚步。他目光如电,扫过满面涨红、气喘如牛的王铁臂,“意欲何为?带着刀枪棍棒,用铁锤去砸那些手无寸铁,或曰仅有农具的百姓头颅吗?欲使我昭铁厂门前,血流成渠否?”

“可是昭哥儿!他们打伤了咱的人!还阻挠修路!难道就任其无法无天?”王铁臂梗着脖子,不服地吼道。

“打伤人自是过错,然根源在于人心恐惧为人利用!”林昭声调沉静却带着不容置喙之力,“若我等于此刻动用武力弹压,哪怕仅是推搡致伤,翌日,‘昭铁厂纵凶凌弱,欺凌乡里,血染祖茔’之讯便会传遍徐州!我等前番所有努力,陈知府为我等争取的支助,申阁老处方才送抵的数据,尽将付诸东流!我等立时便会从‘兴利除弊’之开拓者,沦为千夫所指、与潘汝璋之流无异的欺压良善的蠹恶!此,正是藏于暗处那些人梦寐以求之果!尔欲使其如愿否?”

王铁臂张了张嘴,望着林昭那冷峻至极的眼神,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满腔怒火如同被冰水浇熄,颓然放下铁锤,嘟囔道:“那……那该如何是好?莫非这路到了李家庄,就真个不修了?绕道?那得靡费多少银钱光阴?”

“路,定要修,且须依原案修。”林昭斩钉截铁道,“然人心,亦须争取。彼辈非是惧风水被毁,惧断了气运吗?那我等便让其亲眼瞧瞧,何谓真正能带来福祉的‘活风水’!”

他并未即刻亲赴冲突现场,那般或会激化矛盾。而是沉定心神,做下一系列周密且极具针对性的安排。

他先是亲往拜会知府陈文烛,陈明情状,陈文烛对此亦深以为忧,允予支持。林昭请陈文烛出面,以府衙名义,邀约了徐州几位素有名望、品行端方、且于地理堪舆之学并非全然迷信、反有些许务实见解的老儒(其中一位更是致仕的员外郎)。同时,他带上经验最富、言辞最朴的李老蔫等几位老师傅,令其从工造角度阐释铁路之可靠。又让汪承业备妥加码了的、更为优厚的补偿方案文书与一部分足以耀人眼目的现银,以示诚意与实力。

次日巳时,林昭仅携此寥寥十余人,轻车简从,来到李家庄外一里处的临时工棚,并未强近依旧人群聚集的坟地。他请里正与一位态度相对缓和的族老过来,客气请其劝说村民,推选代表,过来一叙,言明是为化解事端,绝非强行施工。

于田埂旁一株大槐树的荫蔽下,林昭未摆任何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与几位被推选出来、面庞犹带警惕的李家族老平坐于带来的马扎上。他先让汪承业将几个沉甸甸的褡裢展开,内里白花花的官银与钤着徐州府大印、写明加倍补偿数额及条款的正式文书,清晰呈现于众人眼前。“诸位乡老,我林昭在此,以昭铁厂的信誉与身家性命作保,前番承诺的补偿,分文不会少,即刻便可按户发放。府衙文书在此,绝无虚言。”

继而,他不再纠缠于迁坟本身,而是指向那片坟地与远方已铺设好的部分路基,对那几位延请来的老儒与族老们,恳切言道:“诸位老先生,各位乡邻,晚辈林昭,不通堪舆玄理,却略知地理民生。尝闻,所谓风水,首重‘藏风聚气’,需山清水秀,土厚水丰,然更要者,乃是‘人旺财兴’。敢问,是固守此片坟地,却因漕运不畅、商路闭塞,致村中田亩产出价贱,年轻子弟为谋生路不得不背井离乡、致使家族日渐凋零之气运佳?还是借此铁路畅通之便,村中物产能迅捷运出,售得善价,所需货物能廉宜购入,田亩因交通便利而价值倍增,子弟可于家门前的铁厂、铁路寻得活计,赚钱养家,家族日渐兴旺、人丁繁盛之气运佳?”

他示意李老蔫。李老蔫取出携来的路基剖面图与些许碎石、道砟样本,以最朴实的言语,向族老与围拢过来的村民代表讲解铁路是如何一层层夯筑路基、铺设碎石保障排水,证此钢铁大道非但不会毁坏地脉水土,反因其坚固无比、排水良好,能起稳固水土、防免冲刷之效。

接着,他请那位致仕的员外郎老先生发言。此老德劭年高,他捻着银须,缓声道:“老夫年少时亦曾翻阅《葬经》、《青囊奥语》,然更信‘天道酬勤,人道兴利’。观此铁路,依地势而筑,平直宽阔,基础牢固,并无传统堪舆中所指‘急流冲射’、‘反弓路煞’之凶象。《易经》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此路,或可视作一条输运财货、沟通有无之‘通衢之气’,若能顺势而导,引此蓬勃生气为村落所用,未必非一方之福泽,强过固守贫瘠,徒然凋敝。”

林昭趁热打铁,抛出了最终的“厚利”:“为表诚意,除迁坟补偿外,我昭铁厂愿再独捐资三百两白银,为李家庄重修村前那条早已淤塞不堪、碍及灌溉的水渠。并且,我于此郑重承诺,铁路建成之后,李家子弟,凡身健品正者,若愿来我昭铁厂务工,或参与铁路日后维护、运营,一律优先录用,工钱从优,绝无欺瞒。这修渠引水,算不算为李家‘聚财水’?这供给活计,令子弟安居乐业,算不算为李家‘旺人丁’?这,算不算是为李家重塑更佳的‘风水’与‘气运’?”

他未去强辩风水真伪,而是巧妙地将此抽象概念,与实实在在的家族利泽、生存发展、未来希冀紧密相连。一边是虚无缥缈、被人刻意灌输放大的恐惧,另一边是触手可及的雪亮银元、即将兴修的水利、就在家门的稳当生计以及家族振兴的清晰路径。再佐以知府大人的潜在背书、本地士绅的理性析解,李家庄村民代表们面上的激愤与警惕,开始如冰遇暖,逐渐松动、消融。几位族老凑在一处,低声而激烈地商议着,权衡着利害。

最终,经过近一个时辰的艰难沟通与内部博弈,那位最年长的族老长长吁了口气,行至林昭面前,拱了拱手,嗓音沙哑道:“林总办……深明大义,为我李氏一族长远计,老朽……感佩。就……依前番议定的方案办吧。”他转过身,对着依旧聚于远处的村民,挥了挥手,声调苍老却带着决断:“都散了吧!各自归家,准备迁坟事宜!莫要再阻挠官工了!”

一场眼看便要演为血斗、甚或引发更大风波的危机,被林昭以“疏导”而非“堵塞”、以“利导”而非“武压”之方,艰难化解。

然,坐于返程的马车中,林昭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垄村舍,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快慰,反是愈发沉重。李家庄的顺遂解决,带有几分侥幸与特例(恰有通达士绅、村庄未至极贫蔽塞)。他心知,此仅冰山一角。漕运集团及其爪牙操弄人心的手段层出无穷,阴险歹毒,今日能化解一个李家庄,明日便可能冒出更为棘手、更被蛊惑彻底的张家庄、王家庄。谣言如蔓草,焚之难尽,除非能从根本更易滋生它的土壤。

“人心似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林昭对同车的汪承业喟然长叹,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铁路的钢轨铺得再疾、再坚,若不能铺入这沿途万千百姓的心田,若人心惶惶,畏怯敌意不除,我等终究是于沙土之上筑塔,经不得风浪。”

汪承业深以为然颔首:“是啊,林兄弟所见极是。然则,这收服人心,可比打造钢铁机车要难上十倍、百倍啊。”

“难,亦须为之。”林昭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他望向窗外那条在初夏骄阳下熠熠生辉、不断向前延伸的钢铁之路,一个更宏大、也更迫切的筹策,于其脑海中渐次清晰成形,“看来,不容再缓。须令此铁路之效,更快、更直地转为沿线百姓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好处,使其尽早尝到这钢铁巨龙带来的‘甜头’,方能从根本上,釜底抽薪,瓦解那些恶意的谣诼与恐惧。”

他意识到,技艺优势须与民生改善紧密交融,方能有最广泛、最稳固的根基。是时候,令“启明号”之光芒,照亮更多寻常人家了。前路,依旧漫远且遍布险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