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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历史军事 > 我在明朝修铁路 > 第32章 网罗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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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六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细密而柔软的雪屑,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徐州城的黛瓦粉墙,覆盖了铁路总局那方刚刚挂上、漆色尚新的黑底金字牌匾,覆盖了停靠在西站检修线上如同巨兽小憩的启明号静默的车顶,也试图掩盖昭铁总厂那几座依旧日夜蒸腾着白色热气的巨大烟囱。这片素白,仿佛为这幅如火如荼、充斥着金属撞击与汽笛嘶鸣的工业图景,按下了一个短暂而脆弱的静音键。

铁路总局后堂,取自昭铁厂焦炭精炼后的上等银炭,在紫铜火盆里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驱散了窗外渗入的寒意。林昭与即将卸任徐州知府、赴京履职的陈文烛对坐小酌,菜肴简单,却算是为这段亦师亦友、并肩作战的岁月饯行。窗外雪落无声,室内暖意融融,气氛却交融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与即将踏上新征程的激昂。

明德,陈文烛放下手中的青瓷酒杯,目光透过氤氲的酒气,落在林昭愈发沉稳的面容上,语气带着历经世事后的感慨,回想数年前,你我还在这徐州府衙,为那青石山的矿权归属、为应对赵三虎那等地头蛇的逼迫而殚精竭虑,步步惊心。彼时,你尚是一介白身,凭借的是一腔孤勇与脑中超越时代的学识。如今,弹指数年,你已是工部正六品主事,执掌这关系国运兴衰的铁路总局技术实权,一言一行,牵动四方。真可谓白云苍狗,世事如棋,令人唏嘘啊。

林昭提起小巧的酒壶,恭敬地为陈文烛再次斟满,酒液晶莹,映照着跳动的炭火。他面色平静,声音沉稳:若无玉叔公当年于微末之中的鼎力回护,多次在学生行将踏错或遭人构陷之际力挽狂澜,学生恐怕早已折戟沉沙,埋骨于这徐州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焉能有今日之些许局面?此恩此德,学生永志不忘。他这番话发自肺腑,并非客套。在这个宗法森严、人情网络密布的时代,没有陈文烛这位地方实权知府的庇护与引导,他纵有通天之能,也难敌明枪暗箭。

陈文烛摆了摆手,神色间并无居功之意,反而带着更深切的提醒:非我之功,实乃你自身才具过人,恰与这百年未有之变局相合,顺势而起。如今我奉旨赴京,名为升迁,位列都察院,兼领总局督办,看似风光,实则亦是战战兢兢。此去,一则为铁路总局在朝中做个呼应,抵挡明枪暗箭;二则,也是为你这锐意进取之后辈,撑起一片能稍作施展的天空。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异常严肃:

明德,你需清醒。铁路总局初立,看似圣眷正隆,风光无限,实则身处风口浪尖,是众矢之的。朝中诸公,衮衮诸卿,有多少人是真心为国,支持这新生事物?有多少人是冷眼旁观,等着看笑话?又有多少人,是因其触动了自身盘根错节的利益而伺机而动,欲除之而后快?你需心中有本明账,切不可被眼前胜利冲昏头脑。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那京城繁华表象下的暗流:漕运集团此番虽在御前受挫,颜面扫地,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掌控运河百余年,树大根深,关系网络遍布朝野上下、运河沿岸。如今他们不敢明面反对圣意,但暗地里,在工程勘测、土地征用、物料采购、人员调配,乃至你心心念念的铁路学堂的师资选拔、生源招录上,必会处处设绊,步步惊心。你如今是官身,行事更需如履薄冰,谨言慎行。章程律法,要烂熟于心;人情往来,需把握分寸。一旦授人以柄,被他们抓住一丝错漏,则顷刻间便是万劫不复之境地!届时,纵是元辅,也未必能全然护你周全。

林昭凝神静听,重重点头,将这些金玉良言刻入心中:玉叔公教诲,学生字字铭记。如今行事,确不能再凭一腔热血与单纯的技术思维,需得深刻领悟并遵循这官场规则,甚至要学会借力打力,利用各方矛盾,为我所用。然,学生也以为,铁路之扩张,关乎国运未来,亦不能因噎废食,畏首畏尾,当以雷霆之势,推进既定蓝图。

言及于此,他起身,走到一旁巨大的榆木书案前,小心翼翼地从卷缸中取出一幅精心绘制的《大明铁路规划堪舆图》。两人合力,将这幅巨大的舆图在桌面上缓缓铺开。牛皮纸为底,墨线勾勒出大明的山川河流、州府城镇,而其中最醒目的,便是以徐州为心脏,用朱砂绘制的数条粗重线路,它们如同强健的血脉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向外辐射,意图覆盖帝国的躯干:

一条向北,标着清晰的驿站名,经滕县、兖州府、东昌府,直抵运河的咽喉枢纽、商贸重镇临清,那朱红的箭头带着一股锐气,甚至隐约指向了更北方的京畿方向;

一条向南,跨越淮河天堑,历凤阳府、滁州,贯通盐漕汇集、富甲天下的扬州,最终箭头直指波涛滚滚的长江水道;

一条向西,经归德府,深入中原腹地核心开封,进而指向古都洛阳,仿佛要唤醒这片土地沉睡的活力;

更有一条略显纤细、却意义非凡的朱线,从临清这个节点延伸出去,顽强地指向东北方向,越过标注着的符号,直指辽东重镇辽阳。旁边用蝇头小楷工整地标注着:远期规划,备边要道。

此乃学生与总局几位核心同僚,根据现有财力、物力、人力,并考量未来二十年国势,草拟的下一步拓展蓝图。林昭的手指沉稳地划过地图上那一道道朱红血脉,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穿透力,北线,旨在连接并部分替代日渐靡费的漕运命脉,彻底掌控南北物流大动脉,降低运输成本,增强朝廷调控能力,是为之基;南线,贯通江淮这片帝国最富庶的鱼米之乡、盐茶丝织重地,极大刺激工商繁荣,增加税赋,是为之源;西线,深入中原腹地,加强中央对核心区域的掌控,促进物产流通,稳固统治根基,是为之本。

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那条指向辽阳的细线上,指尖微微用力,语气也变得格外凝重:而这条东北线……玉叔公,学生近日遍阅通政司传来的辽东邸报,以及一些来自边镇的零散消息。建州女真各部虽表面仍对朝廷称臣纳贡,然那个名为努尔哈赤的酋长,正不断整合建州三卫,统一号令,其势渐成,隐有尾大不掉之患。辽东镇军备松弛,将骄兵惰,已非一日。若有朝一日,边关有警,烽烟再起,朝廷调兵遣将、转运粮饷,若仍依赖那迟缓且易受攻击的辽东海运与泥泞陆路,后果不堪设想。此路,若能修通,便是直插辽东腹地的钢铁动脉,是维系帝国东北边防的生命线!

陈文烛顺着林昭的手指,看着那条孤悬于帝国版图东北角的细线,再结合林昭对辽东局势的分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虽知林昭志向高远,所图非小,却未料到其目光已如此深远毒辣,直指帝国未来可能面临的最大边防隐患,并试图用这钢铁轨道去未雨绸缪。这份见识,已远超一般的技术官员,甚至隐隐具备了庙堂重臣的战略眼光。

然,明德,陈文烛从震撼中回过神来,指出了最现实的关键问题,此蓝图气吞山河,然所耗钱粮人力,堪称海量,恐倾尽国库,亦未必能支撑。通轨总公司虽能募集徽、晋商股,然商贾重利,如此巨资投入,风险巨大,亦非易事。资金从何而来?此乃首要难题。

所以,学生思虑,需以战养路,另辟蹊径。林昭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显然对此已有深思,学生已通过密信,向元辅(张居正)详细陈情,剖析辽东潜在危局及铁路之于边防的极端重要性。恳请阁老能权衡利弊,以巩固边防、提升九边饷械转运效率为由,设法从太仓库或边饷中,挤出一部分专项军费,用于优先修建具有战略意义的北线,以及启动东北线的前期勘测与关键路段筑基。此为其一。

他顿了顿,继续抛出第二个更为新颖的想法:其二,学生建议,由通轨总公司出面,设计并发行一种名为铁路建设债券的凭证。以此债券,向天下富商巨贾、乃至民间有余财者,公开募集资金。此债券约定年限,以未来铁路建成后的运营收益作为抵押,按期支付利息,到期偿还本金。如此,便可提前将未来之利,转化为今日可用之巨资,汇聚天下散逸之财富,共筑这钢铁江山!

债券?陈文烛微微皱眉,这个词对他而言颇为陌生,但其运作模式,隐隐触动了士大夫心中不扰民不与民争利的固有观念,但也看到了其背后蕴含的、调动民间资本的巨大潜力。此策……颇为大胆,前所未有。恐朝中非议甚多。

正是要敢为天下先。林昭目光坚定,此乃借鉴古之、思路,但更为规范透明。若能成功,则等于为朝廷开辟了一条全新的融资渠道,非仅用于铁路,日后若遇大型工程或紧急国用,皆可效仿。此乃化民力为国用,互利共赢之道。

就在两人就这宏大蓝图与筹资方略深入探讨之际,门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随即是王铁臂那粗豪却刻意压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总工,属下有要事禀报。

进来。林昭应道。

王铁臂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寒气,他的神色凝重,皮袄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花。刚接到兖州府方面用信鸽传来的急报。咱们派往临清方向进行前期路线勘测的第三小队,在进入兖州府邹县地界时,被当地大批乡民围住了。那些人情绪激动,手持农具棍棒,说咱们勘测队员打下的标桩,坏了他们村中王氏宗祠的龙脉风水,冲撞了祖先安宁,死活不让队伍前行,要求立刻拔桩赔罪。带队的技术管事试图与他们理论,解释标桩可移,并无大碍,对方却根本不听,推搡之间,险些动了手,幸得随行的几名护路队员拦住,眼下双方正在对峙,勘测已完全停滞。

林昭与陈文烛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的了然,并无太多意外。这绝非简单的乡民愚昧护风水,背后必然有着更为复杂的影子在煽动引导。漕运残余势力的反扑,或者说,那些因铁路兴起而利益受损、或纯粹不愿看到变革的地方保守力量,已经开始用这种看似民间自发的方式,进行试探性的阻击了。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看到了吗,玉叔公,林昭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却带着冰冷的寒意,我们这网刚刚开始编织,意图网罗天下,便已触动了暗处早已结好的蛛丝。前路,注定不会平坦。此类事件,恐怕会随着铁路的延伸,层出不穷。

陈文烛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因为久坐而略显褶皱的官袍,神色恢复了封疆大吏的沉毅:意料之中。京城那边,我会尽力周旋,争取在朝中为你等营造有利环境,至少不让这些宵小之辈的暗箭,轻易射中要害。徐州这里,以及这万里铁道线,就交给你了。明德,记住,你此刻手中握着的,已非一家一厂之兴衰,而是关乎国运走向之重器。望你……慎之又慎,好自为之。

他郑重地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目光中充满了期许与托付,随即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入门外愈加密集的风雪之中,奔赴他那位于帝国权力中枢的新战场。

送走陈文烛,林昭并未立刻处理邹县勘测队的麻烦。他独自一人,默默登上铁路总局衙署内那座最高的阁楼。凭栏远眺,雪花纷飞中,远处昭铁总厂的连绵厂房依旧灯火通明,巨大的烟囱吐着白汽,如同这片土地上不灭的星辰,象征着工业的力量;近处,原本是一片民宅的区域已被征用平整,那是规划中的铁路学堂工地,积雪覆盖着裸露的土地,静静等待着来年开春的奠基典礼,那里将孕育未来的希望。

雪,越下越大,试图以它的洁白与静谧,覆盖住大地上一切新生的、躁动的痕迹,包括那两条从徐州西站延伸出去、已深深嵌入泥土和石基的冰冷钢轨。然而,这覆盖只是暂时的假象。林昭知道,这钢铁的脉络一旦铸成,便已深植于这片古老的土地,任何风雪都无法掩盖其下奔涌的、即将改变时代格局的力量。

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比以往更广阔的天地,更复杂的利益博弈,更艰巨的工程技术挑战,以及那注定要与整个大明国运深度绑定、无法分割的、波澜壮阔又危机四伏的历史洪流。

他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漫天飞舞的雪幕,越过了黄河,看到了那座巍峨森严的紫禁城,看到了其中正在进行的无声厮杀;他的目光继续向北,仿佛看到了白雪覆盖的燕山山脉,看到了更远方,那广袤而寒冷的辽东大地,看到了历史阴影中正在凝聚的、未来将席卷天下的战争阴云。

网已撒下,蓝图已铺开。接下来,便是迎接四面八方的风,汇聚形形色色的力,在这充满机遇与陷阱的巨网中,谨慎而坚定地,去网罗那个属于钢铁与蒸汽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