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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年四月二十日,寅时三刻,北京城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夜色里,唯有丰台铁路总枢站场,亮如白昼,声浪震天。

巨大的煤气灯悬挂在钢架棚顶,将每一根铁轨、每一节车厢、每一张流淌着汗水和煤灰的脸庞都照得纤毫毕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煤炭燃烧后的硫磺味、蒸汽机溢出的湿热机油味,以及一种高度紧张带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焦灼感。站台上,口令声、汽笛声、金属碰撞声、沉重的脚步声、车轮碾压过道岔的铿锵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无形的洪流,冲击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的耳膜和神经。

林昭站在最高的那座木质调度指挥台上,身披一件沾满煤灰的深色斗篷,身形挺拔如标枪。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视着下方如同巨大蚁巢般忙碌的站场。他的手中,紧握着一块用硬木制成的、刻满了复杂时刻标记的调度板,上面用各色磁石标记着每一列火车的编号、目的地、装载内容和预计抵达时间。

“蓟州镇选锋营第一标,登车完毕!请求发车!”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上指挥台,嘶哑着嗓子喊道。

林昭目光扫过调度板,找到对应的磁石标记,手指在上面重重一点,随即拿起旁边连接着简易传声铜管的喇叭,声音沉浑有力地传向下方的发车信号员:“甲字三号军列,准点发车!”

“呜——!”

又一声雄浑的汽笛撕裂夜空。站台尽头,一列挂载着二十余节闷罐车厢、车头喷涂着狰狞虎头图案的“启明叁型”机车,如同苏醒的巨兽,喷吐出更加浓密的白色蒸汽,庞大的车轮开始缓缓转动,带着金属摩擦特有的韵律,逐渐加速,驶出了被灯火照亮的站台,融入外面尚未褪尽的黑暗之中。车厢小小的窗口里,隐约可见蓟镇精锐们沉默而坚毅的面容,以及他们怀中紧抱的、在灯光下闪着寒光的兵器。

这仅仅是开始。

几乎在第一列军列驶出的同时,另一侧装载军粮的专列也发出了准备就绪的信号。巨大的麻袋包堆积如山,由临时征调的码头力夫和铁路专属的装卸队,利用改良过的滑轮组和传送板,以惊人的效率填入敞顶的车厢。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号衣,在煤气灯下闪着光,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工头短促有力的号子声。

“通州仓第一批一万石粟米,装车九成!”

“南苑被服厂三千套棉甲、五千双军靴已到站,正在紧急转运!”

“格物院火炮专列受阻!永定门段道岔故障,维修队已前往!”

各种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向指挥台。林昭面沉如水,大脑如同最高效的机械飞速运转。他时而抓起炭笔在调度板的边缘快速记录,时而对着传声铜管发出简洁明确的指令,时而对身边的副手低声交代几句。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关乎着成千上万人的口粮、装备,乃至前线的战局。

“命令永平段,优先放行军列,所有民用货车一律靠边待命!”

“通知格物院,火炮专列改走备用线,绕行西直门,所需时间计入延误记录!”

“催促兵部军械司,箭矢火药为何还未送达指定装车点?半炷香内再不到,按贻误军机论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冰冷的压力,通过那简陋却有效的传声系统,迅速转化为站场上每一个环节的具体行动。整个庞大的铁路系统,在这战争的强压下,被强行拧紧了发条,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精确度运行着。

而在总调度值房旁那间临时辟出的厢房内,气氛同样紧张,却呈现出另一种秩序。这里没有震耳欲聋的噪音,只有算盘珠密集的噼啪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沈云漪清晰而平稳的指令声。

屋内烛火通明,几张长条桌拼凑在一起,上面铺满了账册、清单和刚刚由快马送来的各地库存报告。沈云漪坐在主位,并未像林昭那样亲临一线指挥,她的战场,是这些看似枯燥的数字和文书。她发明了一套简易的“色签”系统:红色代表军械,黄色代表粮秣,蓝色代表被服医药,绿色代表人员……每一种物资的集结、在途、抵达状态,都用不同颜色的纸质标签插在对应的运行图节点上,一目了然。

“夫人,太原府晋商联合承运的第二批八千石豆料,已过保定,预计申时初刻抵达丰台。”

“报!山海关站急件,首批抵达的蓟镇官兵急需补充饮水,当地井水不足!”

“夫人,这是刚收到的,从徐州昭铁厂发来的新一批钢轨和道钉清单,用于抢修锦州未通路段,请问如何安排接驳运输?”

各种信息流在此汇聚、分类、处理。沈云漪目光快速扫过色签和图册,手中朱笔不时勾画。

“回复太原方向,豆料抵达后,直接转装前往山海关的空载车皮,不必入库,节省时间。”

“立刻行文顺天府和通惠河漕运分司,调拨十艘运水船,紧急前往山海关支援,同时命令沿线各站,务必保障军列饮水补给。”

“徐州来的钢轨道钉,列入最高优先级,抵达后由工兵营直接接收,随车押运至锦州施工前线,所需护卫,请提督衙门协调。”

她的处置,精准而高效,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账房先生在打理一笔庞大无比的生意,只不过这笔“生意”关乎的是战争的胜负和无数人的性命。她不仅调度物资,更在调度信息,确保林昭在前台能够获得最及时、最准确的决策依据,同时将后方可能出现的混乱和缺口,悄无声息地填补上。

战争的阴影,并未仅仅笼罩在后勤线上。四月二十一日,就在大规模运输启动的第二天,一封来自辽东的八百里加急战报,如同冰水浇头,送到了刚刚因初步调度顺利而稍松一口气的林昭面前。

战报是辽东巡抚郝杰发出的,字迹潦草,充满了焦灼与惊恐:“……倭寇前锋已过开城,兵锋甚锐,朝鲜溃兵如潮,堵塞道路,义州危在旦夕!李提督虽已驰援,然我军主力未集,恐难抵挡……恳请朝廷速发援兵,速运粮饷,迟则义州不保,辽左震动!”

义州,鸭绿江畔的重镇,朝鲜国王李昖最后的避难所,也是大明援朝的最前沿基地!若义州有失,不仅朝鲜王室可能覆灭,倭寇兵锋便可直指鸭绿江,威胁大明本土!

压力,瞬间倍增。

林昭捏着战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猛地抬头,看向调度板上那代表着时间和运力的磁石标记,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传令!”他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原定五日后再启运的保定镇兵马,提前至明日登车!所有非紧急民用客运,全部暂停,车皮优先保障军列!通知沿线各站,军列通过时,信号全绿,无需等待,全力抢出时间!”

“大人!”一旁的副手忍不住提醒,“保定镇部分兵马尚在百里之外集结,明日登车,恐怕……”

“没有恐怕!”林昭打断他,目光如电,“告诉他们,跑死马也得给我按时赶到车站!铁路已经为他们抢出了时间,他们必须跟上铁路的速度!这是军令!”

命令如山。整个铁路网络再次提速,如同被鞭子狠狠抽打的陀螺,以前所未有的极限状态运转起来。机车锅炉的压力被推到临界点,司炉工轮班上阵,挥汗如雨;调度员彻夜不眠,眼球布满血丝,紧盯着运行图上那一条条代表军列移动的红线;沿线各站的接应人员,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在列车停靠的短暂间隙,完成补煤、上水、交接文书等一系列操作。

时间,在以时辰、甚至以刻钟为单位,被激烈地争夺着。

四月二十二日,保定镇前锋抵京,不及休整,直接登车。

四月二十三日,首批重炮及其弹药专列,在排除万难后,终于驶出丰台,奔向东方。

四月二十四日,来自河南、山东的卫所兵员,也开始通过刚刚贯通的支线,向主干道汇合……

每一天,都有新的军列发出;每一天,调度板上的磁石都在向前移动;每一天,沈云漪房中的色签都在不断更新,代表着更多的物资和人员,正沿着钢铁轨道,化作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涌向那片燃烧的土地。

第七日,四月二十六日,黄昏。

当最后一列标注着“蓟州镇后军及随军医官”的军列,在漫天霞光中缓缓驶出丰台站场时,指挥台上,包括林昭在内的所有人,都几乎虚脱。连续七日不眠不休的高强度指挥,耗尽了他几乎所有的精力。

他扶着冰冷的栏杆,眺望着那列消失在暮色中的火车,然后缓缓低下头,看向手中的调度板。板上,代表首批投入兵力和物资的磁石,绝大部分都已移动到了终点——“山海关”乃至更前方的“锦州”。

七日。

四万三千名精锐士卒。

五万八千石军粮。

足够支撑一场大战的军械、火药、被服、药材……

还有,那十门寄托了格物院心血、足以改变战场格局的新式野战炮。

全部按时,甚至略有提前地,送达了预定位置。

站场内,喧嚣渐息,只剩下机车冷却时发出的微弱嘶鸣,以及精疲力尽的人们粗重的喘息声。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弥漫开来,其中混杂着极度的疲惫,以及一丝……创造奇迹后的茫然与震撼。

林昭缓缓直起身,看向东方那片已然被夜色笼罩的天空。他知道,在那里,李如松应该已经接收到了这支前所未有的、通过钢铁洪流输送而来的力量。

七日成军,跨域千里。

这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粮草先行,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基于工业力量的后勤革命。它向这个帝国,也向隔海虎视的敌人,宣告了一个新时代战争模式的到来。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煤烟味的清冷空气,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地走下指挥台。接下来,将是前线的血火考验,而他和他所缔造的这条帝国命脉,将继续为这场远方的战争,提供着源源不断的钢铁、粮食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