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抵喉间的冰凉不似做假，顾零直直地看着沈星回的眼睛，想从其中找到一点他对自己似曾相识的痕迹。但不知道是他掩藏得太好还是真的不认识，他抬眼端详自己的神情像是在欣赏落于手中的猎物。
“…………顾零。”
长久的沉默后，顾零垂下了眼眸，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在这个世界的沈星回确实不认识自己，刚才那一瞬的思念对象也不能算是自己。
“可他说你是救世主，还是对付我的‘利器’。”
剑尖挑起顾零的下颌，逼迫着她的视线再次看向沈星回的眼。湖蓝色的眼里温柔不在，只有陌生的沉静蕴于其中。
不知道为什么，顾零看到这样的沈星回心中就有一股没来由的火气，她忽地绽开了一个异常甜美的笑，可这个笑却让沈星回莫名觉得背后很凉。
“可我也说了，我不是什么救世主。怎么，你要因为那个老头的遗言杀了我吗？”
顾零说话间向着沈星回的方向走近了一步，此刻那把重剑的剑尖已经完全抵在了顾零的咽喉上，但却没有刺破皮肤的感觉。
“…………我不打算杀你。”
在刚才顾零靠近的时候，沈星回的剑就已经微不可察地收了一些，对于顾零不怕死的举动，他的眉头收紧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冰冷，似有一声轻叹，剑身偏移开来收在了他的身侧。
“那我谢谢你啊。”
看到沈星回收起了剑，顾零偏过头赌气般地不再看他，她甩了甩那只被划破的手掌，那个死老头下手还挺狠，伤口深到到现在都还没有止血的程度。
几滴鲜红的血液被甩落在地，顾零撕下裙摆的一角在沈星回的注视下往手上随意地缠了两圈，然后屈指握住了布头。
顾零现在对于这里还是一无所知的状态，只知道这里是菲罗斯，至于是哪个菲罗斯，这就需要自己去收集信息了，好在这次自己的行动没有受到限制，比起在斗兽场和实验室要好上太多了。
可是顾零也不会因为这样就放松警惕，毕竟一个能把沈星回逼“疯”的菲罗斯，又怎么可能是什么乌托邦。
现在的沈星回对自己还没有信任可言，如果执意跟着他反而会让他产生警惕，所以顾零在包好伤口后没有再说什么，她径直朝着修道院破碎的大门走去。
就在与沈星回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顾零的手腕被身边的人牢牢箍住，沈星回蹙起了眉，将那只握拳的手拽到了面前，他瞟了顾零一眼，修长的手指扣入了她的指尖，力道不容拒绝却又小心翼翼地展平了她的掌心。
他将顾零缠得乱糟糟的布条解开，重新仔细地包扎好，顾零瞧见他轻柔的动作，忍不住勾起了唇，心中的火气也退了下去。
“既然你不打算杀我，那应该也不介意回答我几个问题吧？”
“…………”
沈星回没有回答顾零，顾零当然就当他是答应了，顺竿子爬自己最拿手了，没有竿子都能自己立一根出来的那种。
“这里是哪儿？”
“………烬城。”
“老头他们是什么人？”
“巴别会的修士。”
烬城、巴别会………看来又是自己在游戏中没有玩过的内容。
“你不问我是谁？”
沈星回系好了包扎伤口的布头，他托着顾零的手掌，饶有兴致地抬眼看向顾零。
“老头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叫沈星回。”
顾零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沈星回稳稳捏住，他的拇指指腹摩挲着顾零的手背，语气慵懒但又带着试探。
“可他也叫我疯王，你………不怕吗？”
他的眼神好像带着钩子，当中还有一些危险的神色，好像如果顾零的回答让他不满意的话，他就会改变主意杀了她。
“疯王吗，说不定我比你还要疯呢？”
顾零的手指勾起了沈星回的下巴，要比谁更疯大概没人可以赢过顾零。而此时沈星回凝固在脸上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证明。
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顾零收回了手，心情颇好地转身走进了黯淡的天色下。
黑曜石般的天幕之上挂着一轮硕大的弦月，顾零背着手远眺着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在连绵的山林简影中，一座刻印于月华之中的昏暝古堡格外醒目。
既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那就朝着那座巍然独立的城堡走好了，顾零这么想着就迈开了脚步。
月光逐渐消失在了浓厚的树冠下，密结的树枝和杂草遮蔽了远方的岔路，好在顾零的EVoL是共鸣，就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也能如履平地。
顾零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已死之人”，他们虽然死了，却又可以说话可以行动，就算被再次“杀死”化成了灰烬，也会在下一轮月相开始后“复活”。
从这些亡灵的口中，顾零一点点了解了这个世界的基本情况，包括那个所谓的预言，还有现在的沈星回。
烬城中流传着一个传说--
曾经的光辉国度菲罗斯,是在一场战争浩劫中陨灭的。万物消亡,世界堕入了黑暗的深渊,死亡的阴影席卷了每一个角落。可只要找到连接生死的生命之树,他们就能重获新生,踏上归途。
而指引这条道路的,将是一位来自菲罗斯的救世主，而这个救世主是拥有着血肉之躯的凡人。
难怪那个老头要特意证明和强调自己是活人的事。
不过顾零不会去做什么救世主，人恒自救的道理她比谁都懂，这些人期望着一个随时会流血受伤的普通人拯救一座城，这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事。
就算自己真的有能力去救这些人，以一己之力拯救苍生，那多半是要把自己全都搭进去的。如果是以前了无牵挂的自己，也许顺手就去救一救了，可现在她还有没做完的事，和不想离开的人，牺牲自己换一群无关的人活，她顾零不愿意。
而关于这个世界的沈星回，所有亡灵的评价都出奇地一致——菲罗斯的叛徒、背弃子民的暴君、阻止亡灵们回到光明与永恒之地的坏人。
所有人都讨厌他，想杀了他，但没有人可以做到，只有那个传说中的救世主才能了结他的性命。
顾零的心在那些咒骂中被灼痛，这个世界的沈星回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自己身负骂名，变成了被黑暗蚕食的光……
对于这个世界的菲罗斯，从那些亡灵的反复叨念中，让顾零有了一定的了解，那个自己一开始想去的古堡，原来就是沈星回现在的住处，山脚下的城镇是整座烬城最热闹的地方，有昔日王城的影子。
而此时的菲罗斯，应该是游戏里传说剧情中主控登基成为女王，沈星回离开菲罗斯开启回溯计划之后的菲罗斯。
可那个故事之后的沈星回不是回溯到了地球，又在200年后遇到了地球上的主控吗？难道在他被困地球之前，还回到过菲罗斯，并且继承了王位，成为了国王？那他又是什么时候回溯到地球的？还是说这个世界是另外一条世界线？
鉴于现在的情况有太多顾零想不通的地方，她需要更多的信息来拼凑这个世界，所以她决定先去一趟亡灵们推荐的城镇看看。
要去到古堡山脚下的城镇，需要穿过这片密林，走过一片沼泽，越过一片战场遗迹，再到渡口坐船过河就可以到了。
渐浓的大雾开始笼罩树林，四周变得迷迷蒙蒙的，可顾零却像是生于林间的精灵一样步履轻快，手里的树枝拨开挡路的草木，嘴里哼着明快的曲调，仔细听的话，还能发现那节奏居然和身后远处的马蹄声相合。
月亮从弦月变成了残月，出了密林就到了水路纵横的沼泽，溪流潺潺从身边流过，洗黑的水面上似有无数鬼魅在舞动，除了月亮的影子，无论什么落入其中都会沉没。
在顾零的感知中，道路的前方一群骑士打扮的亡灵聚在一起，他们似乎听到了她的脚步声，齐齐转头朝顾零看来，面前的篝火映出了他们苍白的面庞。
就在顾零考虑是不是要上去聊聊的时候，对方率先开了口。
“你身上有疯王的气息，外来者，你是疯王的人吗？”
顾零闻言挑了挑眉，看来又是憎恨着沈星回的鬼，如果自己回答“是”的话，看这些亡魂的样子估计不会放过自己，但……也许刚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身后一直跟着自己的人，到底会不会放任自己不管。况且就算他真的不管，要比打架，顾零就没怕过。
“嗯，对啊，我是他的人。”
顾零活动了一下手腕，眼里的挑衅意味十足，红唇勾起的弧度更是一副没把这些亡灵放在眼里的态度。
“她是永恒的背叛者，杀了她！”
几乎是瞬间，那些银色的铠甲忽然凹陷，骨骼在团团跃起的橙焰中泛出诡异的蓝光。森冷的锋刃破空袭来，伴随着骤起的狂风，带着浓烈的恨意朝顾零疾冲而来。
顾零手中的树枝在她手里竖起，共鸣的波动覆于其上，那节脆弱的树枝竟然发出了阵阵剑鸣之声。
挑、刺、劈、砍，顾零的动作如轻盈的蝴蝶般飘飞在敌人迅猛的攻击之中，每一次舞动都能解决掉一个亡灵，只是这副身体似乎还有些虚弱，顾零渐渐就有些体力不支，但要解决掉眼前的敌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可是为了试探那个人，她故意装出了很吃力的模样，在只剩下最后几个亡灵的时候，她的动作终于出现了“破绽”，而这些曾身经百战的亡灵骑士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击杀顾零的机会。
在对方的剑峰朝着顾零的胸口而来之际，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那柄黑色的巨剑被来人掷了出来，它锋利的剑刃撕开夜雾，将顾零身前的危险击成了一捧灰烬后钉在了地上。
“上来。”
沈星回骑在高大的马背上，银色的长发在月光下飞舞，他像是这片浓夜中唯一的一道弦光，将顾零的黑眸点亮。
顾零握紧了他伸出的那只手，她被那只温暖的手用力一拽坐到了马背上。
“抓紧了。”
沈星回策马疾驰，他俯身拾起了立在地上的重剑，收紧缰绳间马蹄高高仰起，一剑挥下，将一个半截藏于泥土中伺机偷袭的亡灵斩于剑下。
“沈星回………我诅咒你永远无法逃离，直至被杀戮吞噬殆尽………！”
亡灵们恶毒的话语回荡在沼泽空荡的上空，顾零的眉头深深地皱起，他看向了一脸平静的沈星回，那模样像是早已习惯了一样。
“是么。那………愿你的遗言成真。”
剑影弥漫，在那些诅咒和哀嚎中，最后一只亡灵也被湮灭于他的剑下。雾气散去，月光照亮了地面上散落的铠甲和断剑，上面刻着若干个菱形嵌套而成的图腾，那是旧时菲罗斯的纹样。
“你到底是做了多么罪大恶极的事，才让他们如此恨你？”
从走出修道院开始，那些已死之人对沈星回的咒骂就没有在顾零的耳中间断过，在她的磁场共鸣中，沈星回的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诅咒之声，可对于那些人说的那些罪名，顾零一概不信。
如果沈星回会背叛菲罗斯和他的子民，那他就会带着主控远走高飞，而不是组建了回溯小组前往过去的地球寻找拯救菲罗斯的办法。
在被困地球的200多个春秋里，回溯小组有多少人放弃，又有多少人背叛，就算是孤身一人，他也坚持下来了。
这样的沈星回成为了国王，他怎么可能会背叛他的子民。
“真要解释清楚，恐怕得从他们活着的时候开始说起。你刚才为什么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人？”
他一抖缰绳，马蹄跃起跨过了一道断崖。显然他并不想跟顾零提起他的过去，直接把话题移到了顾零身上。
“没什么为什么，你就当我是走得无聊了，想找人打个架解解闷好了。”
顾零鼓着脸把头扭到了一边，她知道每次遇到不想告诉自己的事时，沈星回都会这样转移话题，这一招他早就练得炉火纯青了。
气氛一时间冷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下起了绵密的小雨，前方视野的尽头浮现出一片战场遗迹的景象。
石冢倒塌，棺木倾覆。地面上林立着锈蚀的长剑、断裂的长矛、被腐蚀的头盔。
雨水冲刷去墓碑的泥土，镌刻其上的文字显现了出来，顾零蹲下查看上面的内容，碑文上祭奠的是逐光骑士团。
对于逐光骑士团，顾零的了解仅限于传说剧情中提及的内容，他们是直属于王的骑士，以护卫王和王国的安全为己任。这石碑上记载的，正是在菲罗斯灭亡之际，战斗到最后的骑士团事迹和他们的名字。
顾零的手指拨开那些黏在碑文上的泥土，仔细地看着那一行行的人名，如果菲罗斯灭亡于战争，而沈星回是最后一位国王，那身为逐光骑士的邱诺亚他们的结局又是什么，会不会就在这些石碑上的人名中。
“你在看什么？”
见顾零看得认真，沈星回将马拴在一处树桩上后走到了顾零身边，他撩起了披风为顾零遮住了黏稠的细雨。
“在看这上面有没有我认识的人。”
“………你认识逐光骑士团的人？”
沈星回在听到顾零的回答后顿了一会才开口问道。
“不知道，也许我沉睡了太久，那些我曾经认识的人，现在还是不是我认识的人都不一定了。”
灵魂在分形图书馆里打开那本书时穿越到了这个世界，现在的沈星回虽然装作不认识自己的样子，但从他的行为上看，他分明已经认出了自己。
可确切的说，他认出的也不能算是自己，而是这副身体的主人——他的小王妃。
听完顾零莫名其妙的回答，沈星回半晌没说话，又一声轻叹融化在了淅淅沥沥的雨中，他抬头看了看永远浓黑的天空，见顾零的手指已经滑至了碑文的最后一行时才淡淡开口。
“雨要停了，我们该出发了。”
顾零站起了身，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了寂静，森林小路逐渐变成宽阔大道，平坦的旷野延伸至极目尽头，而尽头之后那条河流的对岸，就是两人要去的烬城了。
而这段暗夜里的同行之路，也终于在残月落下，新月升起时走到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