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承锦离开校场,回到屋中,与校场的贪婪和呐喊不同,屋中寂静无比,苏城锦看了一眼已经凉了的茶水,感受到周围有其他人的存在,丝毫不在意。
“何人?”
只见一名黑袍男子从阴影处出现,手中拿着一枚刻有‘七’字的令牌。
苏承锦这才将目光从茶杯移开,落在那块令牌上,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弧度。
“苏十之后,就苏七了?苏八苏九呢?”
“应该在周围。”
男子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久未开口说话。
“顾小姐已先行前往景州探查,她判断霖州军不堪大用,在此地整军,会延误战机。”
苏承锦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愣的不是顾清清的决定,以她的聪慧,能做出这个判断并不奇怪。
他愣的是,这两个女人,竟然一起瞒着他,把暗卫都给整出来了。
好啊!
一个白知月,一个顾清清,一个赛一个的主意大,都学会先斩后奏了。
苏承锦脑海里瞬间闪过白知月那张巧笑嫣然的脸,和顾清清那清冷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眸子。
等平叛结束回到京城,非要把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女人按在腿上,一人一边,屁股都给抽肿了不可。
心里虽是这么想,苏承锦的脸上却露出一抹无奈又带着点得意的笑。
他的人,确实没让他失望。
“知道了。”
苏承锦放下茶杯,语气恢复了平静。
“后续,你便负责我与清清之间的联络,任何消息,第一时间报我。”
“是。”
苏七应声,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重新融入了屋角的阴影,消失不见。
屋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苏承锦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景州城外十里,芒杨山。
山风猎猎,吹得人衣袂翻飞。
顾清清站在一处巨石上,一言不发地眺望着那座盘踞在平原上的景州城。
“清清。”
关临和庄崖的身影从林中冒了出来,二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凝重。
“说。”
顾清清的声音很淡,没有回头。
关临先开了口,他吐掉嘴里叼着的草根,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是块硬骨头,非常硬。”
“叛军的巡逻队一个时辰一换,路线毫无规律可循,城头上的弓箭手也都不是样子货,站姿和神态,都是见过血的。”
庄崖点了点头,补充道:“不止,城墙上那个头扎翎羽的,是个高手,我和关大哥在五里外,只是多看了一眼,就感觉被一条毒蛇盯上了。”
这话让顾清清的眸光冷了几分。
“那两个小家伙……”
她轻声自语,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庄崖没听清,下意识问:“什么?”
顾清清没回答,反而问道:“城门呢?”
“盘查极严,进出的人都要搜身,连车底都不放过。”
关临摇了摇头。
“想混进去,难。”
庄崖沉吟片刻,给出了铁甲卫的思路。
“要不,等天黑了,我们几个从城墙上摸进去?”
关临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当这是京城给你巡逻的宫墙?说去就去?”
庄崖被噎了一下,脸有点红。
顾清清终于回过身,清冷的目光扫过二人。
“让兄弟们就地扎营,不许生火,哨兵加倍。”
顾清清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眼前的景州城,就是一个铁桶,铜墙铁壁,滴水不漏。
她带来的是殿下仅有的班底,不可随意挥霍,想到这,顾清清心里一阵说不出的烦闷,连带着山顶的风都觉得燥热了几分。
“姑娘。”
庄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有些干涩。
顾清清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盯在那座坚城上,山风将她清冷的声音吹得有些飘忽。
“你比我大,小时候我们也见过,跟关大哥一样,叫我清清就好。”
庄崖的脸瞬间涨红,像是被人当众揭了短,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脑子里全是关临昨天拍着他肩膀说的话,顾叔叔的女儿……他竟然还用这种生分的称呼。
一旁的关临看不下去了,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拍在庄崖的后背上,砰的一声闷响。
“你小子扭捏个什么劲?铁甲卫的校尉就这点出息?”
关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再叫姑娘,信不信回头我给庄小赖烧点纸,让他从梦里爬出来抽你。”
庄崖被他拍得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只能闷闷地瞪了关临一眼。
这一下,紧绷的气氛倒是散了不少。
顾清清终于回过身,那双总是清澈如寒潭的眸子里,此刻却翻涌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别闹了。”
她一开口,两个大男人立刻噤声。
“只能看那两个小家伙的了....”
景州城,叛军临时征用的一处宅院。
苏知恩正用一块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雪夜狮的马鞍,动作不急不缓。
一旁的苏掠靠在窗边,单手搭在刀柄上,眼神中充满了无趣的意味,扫视着只有行人的街道。
他们被晾在这里整整一天了。
那个叫诸葛凡的军师,把他们安排进这处院子后,便再无音讯,仿佛彻底忘了还有他们这两个人。
“他在试探我们。”
苏知恩放下软布,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苏掠没有回头,只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
“今天府衙有会,他们都在。”
苏知恩笑了,他走到苏掠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戒备森严的府衙。
“既然主人家忘了发请帖,那我们只好自己上门讨杯茶喝了。”
府衙门口,两名持戈的士卒站得笔直,神情倨傲。
见到苏知恩二人策马而来,其中一人立刻上前,长戈一横,拦住去路。
“军事重地,闲人免进。”
苏知恩抱拳,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
“这位兄弟,我们想见一下诸葛先生。”
那士卒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见他们面生,语气更是不耐。
“军师正在议事,没空!回去等着!”
苏知恩的笑意还未散去。
一道黑影已经从他身侧掠过。
“砰!”
一声闷响,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士卒,脑袋已经被一只手死死按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撞得他眼冒金星。
苏掠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马,另一只手里的长刀已然出鞘,冰冷的刀锋正贴着那士卒的脖颈。
“想好,再说。”
苏掠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
另一名士卒大惊失色,下意识就要拔刀呼喊。
“我劝你最好别动。”
苏知恩的声音依旧温和,人却已经挡在了那士卒面前。
“我这兄弟脾气不好,手上没个轻重。”
“他要是真杀了你,我可拦不住。”
那士卒握着刀柄的手渗出冷汗,看着苏掠那双狼崽子似的眼睛,再看看苏知恩脸上那人畜无害的笑容,一时间竟觉得后者比前者更加可怕。
“还不去禀报?”
苏知恩脸上的笑意浓了几分。
士卒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府内。
片刻之后,府门内走出一行人。
为首的正是那位羽扇纶巾的军师诸葛凡,他身旁跟着手持长戟的吕长庚和那个头扎翎羽的花羽。
吕长庚眉头紧锁,显然不赞同这种做法。
花羽则是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苏掠。
诸葛凡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风轻云淡的微笑,仿佛门口的冲突与他无关。
“二位兄弟,何故发这么大的火?”
他摇着羽扇,缓步上前。
“既然来了,那便入府一叙吧。”
苏掠松开手,长刀“噌”地一声归鞘。
诸葛凡为二人让开道路,随即看了一眼那个脑袋被墙壁擦破了皮,正捂着伤口的士卒。
“去找军医看看,一点小伤,死不了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以后刘家兄弟再来,直接放行,不必通报。”
府衙正堂,森严肃穆。
堂内早已坐满了人,个个气息沉稳,眼神锐利,与门外士卒的倨傲截然不同。这些人身上带着一股沙场上才有的铁血之气,目光如刀,齐刷刷地落在刚进门的苏知恩与苏掠身上。
苏掠对这些审视的目光毫不在意,手始终搭在刀柄上,眼神冷漠,像一头闯入狼群的孤狼。
苏知恩则显得从容许多,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堂内,最后落在了主位旁边的那个男人身上。
那人未曾起身,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低头擦拭着一柄横放在膝上的长剑。
他身形精壮,肩宽背厚,即便坐着,也散发着沉凝如铁的压迫感。
“这位,便是我义军主将,赵无疆。”
诸葛凡摇着羽扇,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一句,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赵无疆这才抬起头,他的脸庞线条刚硬,一道疤痕从眉角划过鼻梁,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不起波澜,却让人不敢直视。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苏知恩二人一眼,便又低下头去,继续擦拭他的剑。
一个眼神,便让苏知恩心头一沉。
此人,极强。
“二位请坐。”
诸葛凡伸手示意,堂下两侧不知何时已添了两个座位。
苏知恩与苏掠对视一眼,坦然入座。
诸葛凡没有再提刚才门口的冲突,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仿佛无事发生,继续着刚才被打断的议题。
“……我意,当下对兄弟们进行更加严格的训练,不合格者,遣散,合格者,继续留在义军当中。”
“军师,朝廷的兵马随时会到,我们没那么多时间。”
吕长庚瓮声瓮气地反驳,显然对这种文绉绉的章程不太感冒。
“兵在精,不在多。”
诸葛凡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满堂的议论。
“一群乌合之众,来再多也只是炮灰。”
“景州军便是前车之鉴。”
此言一出,无人再反驳。
苏知恩和苏掠静静地听着,心中皆是波澜暗起。
他们讨论的是军纪,是章程,是兵员的筛选与训练,这哪里是草寇流匪,分明是一支正在飞速成长的正规军。
堂上的讨论在继续,从军纪聊到后勤,从斥候的派遣聊到城防的轮换,每一条都井然有序,每一个环节都考虑周全。
苏知恩越听,心越沉。
他终于明白,为何景州军如此不堪一击,在这群人面前,景州那群绵羊,连塞牙缝都不够。
不知过了多久,堂上的议题告一段落,气氛稍缓。
苏知恩知道,该他开口了。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主位上的诸葛凡抱了抱拳。
“在下有一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
诸葛凡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微笑。
“刘兄弟但说无妨。”
“我兄弟二人既是投奔,也想死个明白。”
苏知恩的语气不卑不亢,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反旗,究竟是为何而举?”
是为了金银财宝?还是为了割地封王?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阵阵涟漪。
吕长庚眉头一皱,似乎觉得这问题多余,花羽则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苏知恩,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唯有赵无疆,擦拭长剑的动作停了下来。
诸葛凡收起羽扇,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笑问。
“那刘兄弟以为,我们是为何?”
苏知恩沉默片刻,缓缓道:“若为财,景州富户早已被抄掠一空。若为权,诸位此刻商议的,该是如何享乐,而非如何练兵。”
“说得好。”
诸葛凡抚掌一笑,眼中的赞许之色更浓。
他站起身,走到正堂中央,目光变得悠远而深沉。
“刘兄弟,你二人自称从边关而来,想必,对关北的形势,比我们更清楚。”
苏知恩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那你说说,如今的关北,是什么样子?”
苏知恩定了定神,将苏承锦和庄崖平日里分析的话,结合自己与关临讨论的结果,沉声说了出来。
“守将无能,兵卒羸弱,朝廷补给十不存一,大鬼精骑年年叩关,边关百姓,苦不堪言。”
他每说一句,堂上众人的脸色便沉重一分。
吕长庚更是猛地一拍桌子,满脸怒容:“说得没错!我三叔一家,就死在去年大鬼的秋掠里!”
诸葛凡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目光重新回到苏知恩身上。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可如今呢?”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天子在深宫安享太平,皇子们为了那把椅子争得头破血流,可曾有人,真正看过一眼关北的雪,听过一声边民的哭?”
“朝堂诸公,结党营私,互相攻讦,又有谁,在乎过那些战死沙场的兵卒,连抚恤银都领不全?”
“我大梁腹地,承平百年,早就没了血性!”
诸葛凡的声音愈发激昂,像一柄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景州一战,一万守军,一触即溃!他们怕的不是我们,是怕死!是一群早就忘了如何握刀的废物!”
“这大梁,病了。”
“从根上,烂了!”
诸葛凡转过身,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苏知恩。
“我们举旗,不为财,不为权。”
“只为,要在这腐朽的天下,杀出一条活路!”
“要替那些枉死的边关百姓,问一句公道!”
“要让这天下人看看,大梁的脊梁,还没断!”
一番话,掷地有声。
整个正堂,死一般的寂静。
苏知恩和苏掠,彻底愣住了。
他们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他们以为的叛军,竟是一群心怀天下的义士。
苏掠那双总是充满杀意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动摇和迷茫,他握着刀柄的手,不知不觉间松开了。
苏知恩更是心神剧震,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想起了殿下在朝堂上那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豪言,想起了殿下前往边关的决心。
何其相似。
原来,在这天下,心怀此念的,不止殿下一人。
他忽然明白,为何这些人能在一个月内拉起一支军队,为何能让景州守军望风而逃。
因为他们心中有火,眼里有光。
这火,是怒火,也是希望之火。
许久,苏知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喉咙有些干涩。
“我明白了。”
诸葛凡看着他,微微一笑,重新坐回位置,仿佛刚才那番激昂陈词的,不是他一样。
赵无疆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开始擦拭他的剑,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苏知恩却敏锐地察觉到,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
那审视和戒备,已经化为了认同和接纳。
苏知恩心中苦笑,这下,麻烦大了。
苏知恩抱拳,对着堂上众人深深一躬。
“诸葛先生既以诚相待,我兄弟二人,也有一事相告。”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声音里带着几分被引燃的激昂。
“我们兄弟二人,深知边关形势不易,倘若大鬼精骑南下,我大梁腹地必将生灵涂炭。”
“这几年,我二人也并非虚度光阴,暗中收拢了一些从边关退下来的旧部袍泽,皆是敢打敢杀的汉子。”
“如今听闻义军大义,我愿出城将他们寻来,一同为这天下,杀出一条活路!”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吕长庚等人听了,眼中顿时多了几分热切。
诸葛凡脸上笑意更浓,手中羽扇轻摇,不紧不慢地站起身。
“有劳刘兄了。”
他走到苏知恩面前,话锋却轻轻一转。
“只是如今军情紧急,人手实在吃紧。”
“不如这样,刘兄你独自出城联络旧部,你这兄弟武艺高强,便先留在城中,为我义军效力如何?”
堂内的气氛瞬间微妙起来。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就是扣下人质。
苏知恩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转头看向苏掠,眼神交汇了一瞬。
苏掠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
“这是应该的。”
苏知恩转回头,再次抱拳。
“我这兄弟性子冷,还请诸葛先生和诸位多多担待。我即刻便出城,去去就回。”
诸葛凡笑着点头,亲自将苏知恩送到府衙门口,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
待他转身回到正堂,脸上的和煦笑容倏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锐利,整个正堂的气氛为之一变,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他走到一张巨大的沙盘地图前,拿起一根木杆。
“王超。”
一名将领立刻出列。
“在!”
“带五千人,即刻出发,绕过三里县,直扑霖州边界的安临县。”
“抵达后,以百人为一队,散开袭扰,给我把地方搅成一锅粥,把恐慌散布到每一个村镇!”
“是!”
“梁至。”
“在!”
“你带三千精锐,埋伏于霖安小道两侧山林。”
“待霖州军主力被引向安临县,从他们背后下手,一击即走,记住,只要袭扰,不许恋战!”
“是!”
“曹闰。”
“末将在!”
“你带五千人,明日一早,兵临霖州城下,给我狠狠地骂,搅乱敌方士气。”
“倘若敌人出城,你佯攻一阵,随即后撤,将他们引入安临县方向,待梁至动手,你便立刻回身,给我狠狠地冲杀一阵!”
一道道命令清晰下达,环环相扣,狠辣至极。
苏掠站在堂下,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收紧,指节捏得发白。
他终于明白,这个看似温和的书生,为何要等苏知恩走后才开始部署。
此人,心机深沉如海。
苏掠抬起眼,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了沙盘前那个运筹帷幄的身影上。
随后诸葛凡转身看向苏掠。
“刘兄,接下来就请在府中安心住下,静候你兄弟佳音吧。”
苏掠点了点头,神色不变,声音没有感情:“下次,用我。”
诸葛凡微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