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宫平遗体的船只,最终化作一个模糊的黑点,彻底消失在海天相接之处,仿佛也带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与沉重的负疚感。
海辰伫立码头良久,直至海风浸透了衣衫的凉意,他才默然挥手,示意手下亲兵护送神情恍惚、泪痕未干的小野千鹤登上前去日本的另一艘船——他终究还是应允了,她亲自送宫平灵柩归乡的请求,这或许是他此刻唯一能给予的、微不足道的补偿。
遣散了随从,海辰独自一人,拿着那支曾与宫平琴笛和鸣、此刻却冰冷沉重的紫竹洞箫,信步登上了以宁静优美着称的「卯兔岛」。此岛是十二岛中赏月的绝佳之处,据说月圆之夜,银辉洒落,整个岛屿会笼罩在一片如梦似幻的清冷光辉之中。
今夜并非满月,但月色依旧清亮如水,温柔地抚慰着岛屿。他不知不觉走到一处背靠山石、面朝大海的幽静之地。这里竟生长着一片片五颜六色的兰花,在月光下悄然绽放,幽香暗浮。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株通体莹白、花瓣如同垂落铃铛的兰花,周身仿佛缭绕着一层淡淡的、仙气般的月辉,圣洁而哀婉——正是极为珍稀的白铃兰。
此情此景,宫平弹奏《空谷幽兰》时那专注而沉醉的神情,以及他最终倒在血泊中那解脱又遗憾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在海辰眼前。知音难觅,却因误解与时代的洪流而阴阳永隔,这种痛楚,比刀剑加身更令人窒息。
他心中涌起无限悲凉与感慨,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走到白铃兰旁一块光滑的巨石前,沉吟片刻,注入龙力,运刀如飞,刻下了唐代张若虚《春江潮水连海平》中的千古绝唱,每一笔都蕴含着沉痛的心境: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诗句刻就,银钩铁划,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这诗句,是对宇宙永恒、人生短暂的叩问,恰如宫平短暂却充满矛盾的一生;也是对知己零落、阴阳永隔的无尽哀思——初见知音,却转眼永诀,唯有明月依旧,冷眼旁观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他收起匕首,拿起那支洞箫,将无尽的悔恨、痛惜、迷茫与哀悼,都灌注于唇间。一曲哀婉缠绵、空灵辽远的《春江花月夜》箫声,在这寂静的海岛月夜幽幽响起。
箫声不像琴笛合奏时那般和谐,而是充满了孤独的叩问与难以排解的忧伤,箫声空灵而悠远,随着海风飘荡,仿佛要追随那远去的灵魂,直抵彼岸的故国。
一曲终了,余音散入虚空,仿佛带走了他心中一部分沉重,却又留下了更深的空洞。
他蹲下身,在那株皎洁的白铃兰旁,用匕首挖开湿润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将那支承载着短暂知音之情,与最终血誓清白的洞箫,轻轻埋葬。仿佛埋葬了一个本可不同的可能,一段未曾真正开始就已凋零的友谊。
“宫平君,此曲此箫,伴你长眠。愿你来生,得遇清明盛世,只需鼓琴弄画,再无纷扰。”他低声喃喃,如同立下一个无声的誓言。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阵极力压抑,却终究未能忍住的女子啜泣声。
海辰猛然回头,只见月光下,牧小夏不知何时已来到附近,正站在不远处的花影里,泪流满面,显然是被刚才的箫声和眼前的景象深深触动。
“小夏?你怎么来了?”海辰有些意外,声音还带着略显低沉的沙哑。
牧小夏快步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仿佛要用自己的温暖驱散他周身的孤冷与哀伤。她的肩膀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
海辰此刻心防正脆弱,也需要慰藉,便自然而然地回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两人相拥在月光兰影之中,默默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牧小夏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她拉着海辰在兰花边大青石上坐下,环上他的脖颈,依偎在他怀里。海辰抱着她在冥想中闭上眼睛,感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与温柔,试图将宫平的血色身影从脑海中驱散。
牧小夏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充满了怜惜与一种炙热的情感。她轻轻吻了吻他的睫毛,脸颊,然后是下巴,最后,温软湿润的唇瓣如同羽毛般,轻柔地落在了他的脖颈侧动脉处。
海辰并未在意,只当是她情动时的亲昵。然而,下一秒,一阵尖锐而奇特的刺痛猛地从脖颈处传来!那绝非情人间的亲吻,更像是什么尖锐之物刺破了皮肤!
“呃……”海辰猛地睁开眼,想推开她,却惊骇地发现一股强烈的麻痹感正随着那刺痛飞速蔓延全身!他的力量迅速流失,视线开始模糊旋转,牧小夏那张近在咫尺的、依旧带着泪珠却似乎蒙上了一层冷光的脸庞,变得恍惚而不真实。
“小夏……你……”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沉入黑暗。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那轮清冷得近乎残酷的明月,和那株在月光下摇曳生姿、仿佛在无声哭泣的白铃兰。
春江花月夜的诗意犹在耳边回荡,而冰冷的现实,已悄然将利刺抵近了龙君的咽喉。他沉重的身体,最终无力地倒在了这片刚刚埋葬了友谊与哀思的土地上。
海辰的意识从一片沉重的黑暗中艰难地挣脱出来。首先感受到的是头颅内部如同被重锤擂过的剧痛,太阳穴突突直跳,喉咙干渴得像是吞下了一把沙漠的热沙,这种熟悉的、令人厌恶的感觉,像极了无数次宿醉醒来的清晨,却又比那更加猛烈和……诡异。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环境——一间布置得颇具地中海风情的海边民宿卧室,墙壁是干净的白色,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
而他,正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柔软的白色双人床上,丝质薄被滑落至腰间,露出精壮却布满细微汗珠的胸膛。
零碎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剧痛的大脑……月光下的白铃兰、哀婉的箫声、埋葬友谊的悲怆……然后是牧小夏温暖的怀抱、依偎的体温、以及之后……之后那如梦似幻、极致缠绵的一夜。
记忆中的触感如此真实,她的呻吟、她的热情、她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模样……一切都清晰得令人面红耳赤,却又蒙着一层不真切的迷雾。
“呃……”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肌肉传来一阵酸软无力感。他瞥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清澈的水,几乎是本能地抓过来,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暂时缓解了喉咙的灼烧,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虚弱。
就在这时,脖颈侧面传来一阵清晰的、细微的刺痛感,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过。他伸手一摸,指尖触到两个小小的、已经结痂的细微伤口。
这不是梦!
昨晚那温存亲吻后的尖锐刺痛是真的!那股瞬间席卷全身的麻痹感也是真的!
一股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升,远超任何宿醉带来的不适。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射向房间里,那间半透明磨砂玻璃的卫生间——里面正传来淅淅沥沥的淋浴水声,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在里面晃动。
“小夏!”他声音沙哑地低吼,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丝被背叛的痛楚,“你对我做了什么?!”
水声停了。
玻璃门被推开,氤氲的水汽率先涌出,紧接着,一个身影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
她身上只松松垮垮地裹着一件白色的浴袍,带子根本没有系,衣襟大敞着,露出大片雪白细腻的肌肤和丰满傲人的双峰,随着她猫一般慵懒的步伐,诱人地轻轻颤动,扭动着水蛇一样的腰肢。
她正用一条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水珠顺着发梢滚落,滑过纤细的锁骨,没入更深的沟壑。
这张脸,确实是牧小夏无疑,甚至比平时更加妩媚动人。但当她抬起头,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不再是牧小夏惯有的温婉或聪慧,而是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几乎能吸走人魂魄的妖娆与魅惑!眼底深处,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非人的紫芒一闪而过!
这不是牧小夏!
海辰的心里一阵惊悚,体内残存的力量瞬间绷紧,尽管身体依旧虚弱,但龙魂的威严已自然流露:“婉君?!是你!你为什么变成小夏的模样害我?!”他认出来了,这眼神,这蚀骨销魂的气质,分明是那个亦正亦邪、让他始终心存警惕的蛇妖——婉君!
婉君,这个千年蛇妖,闻言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将毛巾随手扔在一旁,迈着妖娆的步子走近床边,毫不在意自己几乎完全裸露的身体,反而像是故意在展示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害你?”她声音软糯,带着一丝刚沐浴后的慵懒柔媚,听起来格外诱人,却也格外危险,“我的龙君大人,您这可真是冤枉死我了。我哪里是害你,我分明是在……救你呀。”
“救我?”海辰气极反笑,强撑着站起身,迅速抓过散落在地上的衣物穿上,眼神冰冷如刀,“用这种下毒的方式?让我头痛欲裂、浑身无力,这就是你的救命之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试图调动体内龙珠之力,却发现力量运行滞涩,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毒素缠绕着。
婉君见他穿衣,也不阻拦,只是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眼神就像在看一只闹别扭的珍贵宠物。直到海辰因无力而微微踉跄了一下,
她才轻笑道:“龙君,您现在的血,可是宝贝中的宝贝。龙珠融合,返老还童,生机无限……这消息不知什么时候泄露了出去,现在盯着您、想把您抓去炼药、甚至直接吸干您龙血的老怪物,可不在少数呢。”
她脚步轻飘飘,再次靠近,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海辰脖子上那两个细微的伤口,
动作暧昧,眼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认真:“我给您下的,可不是普通的毒。那是用我本体千年蛇妖之精,混合了七七四十九种奇毒炼制而成的‘锁龙香’。它不会要您的命,只会暂时让您难受一阵子,更重要的是——”
她凑近海辰的耳边,吐气如兰,说出的话却让海辰心头巨震:“它会让您的龙血,从世间最滋补的圣药,变成沾之即亡的剧毒!我已经用特殊渠道,把‘北海龙君身中奇毒,血液已成穿肠毒药’的消息散播出去了。以后啊,那些觊觎您龙血的家伙,躲您都来不及,谁还敢来打您的主意?”
海辰彻底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妖女,试图从她那双魅惑众生的眼睛里找出谎言的痕迹。可她眼神清澈(尽管带着妖异),语气坦然,甚至有一丝……求表扬的小得意?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海辰的声音干涩,心中的愤怒被巨大的惊愕和混乱所取代。他想起昨晚那极致欢愉的缠绵……那难道也是……“昨晚……”
婉君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掩唇一笑,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春宵一刻值千金,龙君大人昨夜威猛得很,可是半点不像中了毒呢。那‘锁龙香’嘛,总得需要点特殊的……‘药引’和时机才能彻底激发嘛。”
她的话语充满了暗示,让海辰的脸瞬间黑红交加,不知是怒是羞。
所以,她先是变成小夏的模样获取他的信任和亲近,在极致的亲密时刻下毒,既达成了目的,又……享受了一番?这个妖女的行事风格,永远如此诡异难测!
“就算你所言非虚,”海辰压下翻腾的情绪,冷声道,“你此举也是胆大包天!若毒性失控,或者……”
“没有或者。”婉君打断他,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悠远和复杂,“我可舍不得您这独一无二的龙君真的出事。只是……这世上想您死、想利用您的人太多,您那位看似温顺的千鹤夫人背后是日本皇室,就连您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未必全都可信。有时候,最烈的毒,反而是最好的护身符。”
她说完,轻轻后退一步,浴袍依旧敞开着,但她似乎毫不在意。她看着海辰,眼神复杂难辨,有妖媚,有戏谑,或许还有一丝深藏不易察觉的……情愫。
“消息已经传开,龙君。您以后,可以稍微安心些了。至于这解毒之法嘛……”她狡黠地眨眨眼,“等风头过了,或者您哪天想我了,我自然会出现帮您解开。毕竟,这‘锁龙香’的解药,是我独家特制配方呢。”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如同水中的倒影,渐渐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缕淡淡的、沐浴露花香,萦绕在房间内,也萦绕在海辰混乱的心头。
海辰独自站在原地,身体依旧虚弱,头痛未减,但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他被一个妖女设计了,中了毒,失去了龙血最大的价值,却也似乎因此暂时摆脱了更大的危机。
这到底是害,还是救?是阴谋,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
他看着窗外蔚蓝的大海,阳光灿烂,却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更加深邃迷离的漩涡之中。而婉君最后那句关于“身边人”的话,更像一根毒刺,悄然扎进了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