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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踝的扭伤让苏茉莉获得了短暂却宝贵的两天休憩。地窝子里终日不见阳光,潮湿阴冷,但对于连日来在工地上透支体力的人来说,能躺下来已是莫大的奢侈。

她不敢完全闲着,怕被人说成是借伤偷懒,更怕李金凤找到由头再来刁难。于是,她强撑着单脚跳着,将女工班负责区域那点有限的内务整理得井井有条,又把大家换下来的、沾满泥浆汗渍的破旧工作服收集起来,搬到地窝子外阳光稍好的地方,就着冰冷的井水,一件件费力搓洗。

冰冷刺骨的井水让她受伤的脚踝隐隐作痛,双手浸泡在碱性的肥皂水里,原本结痂的伤口再次被泡得发白、刺痛。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劳动,是她此刻唯一能握在手里的尊严,也是麻痹纷乱思绪的唯一方式。

桂兰婶子看不过去,过来帮她拧干沉重的衣物,看着那双原本纤细如今却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叹了口气:“你说你,伤了就好好歇着,逞这个强干啥?”

茉莉只是摇摇头,露出一个浅淡而疲惫的笑容:“闲着也是闲着,活动活动也好。”

她不敢停下,因为一旦停下,那些纷乱的念头就会如同水鬼般缠绕上来——赵振国深不可测的意图,石墩儿神秘的身份和动机,李金凤毫不掩饰的敌意,还有家中病弱的母亲和前途未卜的弟弟……每一样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这天下午,她正靠在铺位上,就着从门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翻看弟弟小军偷偷塞给她的一本皱巴巴的旧版《农村扫盲识字课本》,帐篷外传来一阵喧哗和孙干部那熟悉的、带着几分官腔的吆喝声。

“通知!通知!为响应上级号召,提高民工文化水平,丰富业余生活,工地指挥部决定,即日起开办民工夜校识字班!地点在指挥部东侧大帐篷,每晚七点到八点半,由部队文化教员授课!鼓励所有不识字的、或者想进步的同志积极参加!”

识字班?

地窝子里的女工们面面相觑,大多不以为然。干了一天累死人的活,谁还有力气和心思去学那劳什子字?有那功夫,不如多躺会儿喘口气。

“认字?认字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

“就是,有那功夫,俺还不如多纳两针鞋底呢!”

抱怨和嘀咕声此起彼伏。唯有茉莉,握着那本粗糙的识字课本,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认字,学习,这是她内心深处一直渴望却又不敢宣之于口的东西。在清水村,女孩子能读完小学就已罕见,更别提后续的教育。那本弟弟的旧课本,是她偷偷藏起来,在无数个疲惫的夜晚,借着煤油灯如豆的光芒,一点点艰难啃读的唯一慰藉。

去,还是不去?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依旧红肿的脚踝,又想起李金凤那阴冷的眼神和其他人可能的闲言碎语。一个受伤的民工,还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跑去识字班,会不会又成为众矢之的?

内心的渴望与现实的重压激烈交锋。

最终,那簇对于知识和光明的微弱向往,战胜了恐惧。

傍晚,她简单啃完那个硬邦邦的黑面窝头,拒绝了桂兰婶子让她好好休息的劝阻,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粗树枝当拐杖,拖着依旧疼痛的伤脚,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指挥部东侧那片相对“高级”的区域挪去。

一路上,遇到的民工都向她投来诧异、好奇,甚至带着几分讥诮的目光。她低着头,尽量避开那些视线,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识字班设在一顶较为宽敞、地面甚至铺了层青砖的帐篷里。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男民工,也有一些胆大的女工,稀稀拉拉地坐在后面。前方挂着一块简陋的黑板,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军人正在整理讲义。

茉莉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这个被赵团长救过、拒绝过补助、又引得班长被批评的“风云人物”。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响起,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她感到一阵难堪,脸颊发烫,恨不得立刻转身逃走。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在帐篷里扫视,寻找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石墩儿。

他独自一人,坐在帐篷最后排最角落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泥浆的破旧民工服,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不清表情。他似乎对周围的骚动毫无所觉,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也来识字?茉莉心中疑窦丛生。一个猎户出身的、沉默寡言的壮劳力,会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字感兴趣?

她压下心中的疑惑,也默默地、尽量不引起注意地,挪到了最后排,在距离石墩儿几个座位远的地方坐下,将拐杖小心地靠在腿边。

授课开始了。文化教员讲的是最基础的拼音和笔画。对于茉莉来说,这些她早已偷偷自学过,并不陌生。但她依旧听得异常专注,仿佛要将每一个字的笔画、每一句讲解都深深镌刻进脑海里。这是她贫瘠生命中,难得的精神食粮。

她偶尔会偷偷抬眼,瞥向角落里的石墩儿。他坐得笔直,目光似乎落在黑板上,又似乎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任何记笔记的动作,也没有任何表情,让人完全猜不透他到底听没听进去,或者,他来这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而与此同时,在识字班帐篷外几十米远的一处指挥棚阴影下,赵振国负手而立,深邃的目光穿透帐篷敞开的门帘,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坐在后排角落、微微低着头、露出纤细脖颈和专注侧影的姑娘身上。

警卫员小张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低声汇报:“……调查过了,石墩儿,原名石头,祖籍大青山,父母确系猎户,死于三年前的山火,背景干净,社会关系简单。他力气大,干活肯卖力,但性格孤僻,很少与人交流。最近……确实几次出现在苏茉莉同志附近,但除了那次塌方和夜班摔伤,并未有其他接触。他来识字班,据说是自己想学点文化……”

赵振国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搭在身后、微微摩挲着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他看着帐篷里那个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执拗的身影,看着她偶尔因脚踝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听讲时那双骤然亮起、仿佛盛满了星光的眼眸……

这与他印象中那个在集市上窘迫寒酸、在工地上狼狈挣扎的村姑,似乎有些不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探究、审视,甚至是一丝极其微弱欣赏的情绪,在他冷硬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继续观察。”他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随后,他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消失在指挥部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帐篷内,文化教员正在带领大家朗读:“我——们——是——国——家——的——主——人——”

参差不齐、带着各种口音的朗读声在帐篷里回荡。茉莉跟着轻声念着,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她感觉到角落里,石墩儿似乎微微侧头,极快地瞥了她一眼,那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却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她慌忙低下头,假装认真看着课本,心脏却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这简陋的识字班,此刻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学习知识的场所,更仿佛成了一个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目光交织的无形战场。而她,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为这战场中心的焦点,只是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如同萤火般微弱,却足以照亮她内心荒原的知识之光。

夜风从门帘缝隙吹入,带着工地特有的尘土和凉意,吹动了摊开的书页,也吹动了少女鬓边散落的碎发,和她那颗在困境中依旧顽强跳动、渴望挣脱枷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