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保又略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将杯底些许残茶饮尽,便起身拱手道:“叨扰爷半晌,我也该回去了,营里还有些杂务需得料理。”
胤禑从书案后抬起头,神色是一贯的温和,客套地留饭:“急什么,眼看就晌午了,用了膳再走也不迟。厨房今日备了羊肉锅子,正好驱驱寒。”
这番话听着亲切,却带着主子对臣属惯常的客气,并非真心实意的挽留。张保自然是懂的,连忙躬身推辞:“爷厚爱,本不该辞。只是今日确实还有几桩紧急公文待处理,不敢耽搁。改日,改日定当叨扰。”
胤禑闻言,也不再坚持,只淡淡一笑:“既如此,便不留你了。公务要紧。”
他目光扫过一旁垂手侍立的青禾,语气再自然不过地吩咐道,“青禾,你去一趟针线房,看看前几日吩咐给福晋新做的那件貂皮坎肩,进度如何了?若是得了,正好取来我过目一下,过年要穿的,马虎不得”
“是,奴才这就去。”青禾应声屈膝,心里却微微一怔。这差事不算急,往常这类跑腿的活儿多是让小丫头们去。但她不敢多问,只能领命。
张保正欲告辞转身,听闻此言,脚步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想寻隙往青禾那边瞟一眼,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
可青禾已经领了命,低着头,侧身就要往外走,竟是连一点说话的空隙都没留下。张保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只得再次向胤禑行礼,转身退出了书房。
青禾手里捏着胤禑刚给的对牌,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张保好像有事?找自己能有啥事? 是之前还钱还有什么首尾?还是他家里那边有什么动静?
心思一飘远,脚下便有些不着地。
从书房往外走,要经过一段铺着厚绒地毯的穿堂,她心里胡思乱想着,一个没留神,脚尖竟被地毯略微卷起的边角绊了一下。
“哎呀!”她低呼一声,身子猛地向前踉跄了两步,手中对牌差点脱手,幸好及时扶住了旁边的多宝格架子,才勉强稳住身形。饶是如此,她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心跳得“咚咚”直响。
奶奶的,差点摔个狗吃屎,达成穿越清朝第一次摔倒成就。
书案后的胤禑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握着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脸色更是沉了沉,仿佛蒙上了一层寒霜。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连头都没抬,只是目光更冷冽地落在眼前的公文上,仿佛那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花。
青禾臊得满脸通红,也不敢往书案那边看,定了定神,赶紧抱着对牌,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书房。
青禾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门外,胤禑却再也看不进半个字。
他维持着执笔的姿势,一个人在南窗下的书房里枯坐了许久。炭盆里的银炭偶尔“噼啪”一声,更衬得满室寂静。
直到外面传来小太监小心翼翼的提醒:“主子,午膳时辰到了,福晋那边已备好了。”胤禑这才恍然回神,放下早已凉透的笔,起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无波无澜的神情,往前院福晋的正房而去。
福晋瓜尔佳氏的屋子里暖香融融,午膳已经摆开。
因是冬日,菜色多以温热滋补为主。一个羊肉炖萝卜的锅子,汤色奶白,热气腾腾。一碟糟蒸鸭肝,一碟冬笋炒火腿,另有一碟醋溜白菜心,算是清口的素菜。
主食是粳米饭,并一小罐熬得糯烂的红豆薏米粥。
两人默默无声地用着膳。胤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筷子在碗里拨弄着,连他平日颇为喜欢的羊肉萝卜,今日尝在嘴里都觉得腥膻碍口。
福晋见他神色不豫,也不敢多言,只小口吃着眼前的菜,气氛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爷,可是这菜不合胃口?”瓜尔佳氏见他几乎没动那锅子,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无事,只是不太饿。”胤禑淡淡道,夹了一筷子醋溜白菜,酸味入口,才觉得胸口的滞闷似乎疏散了少许。
午膳在食不知味的氛围中草草结束。
胤禑撂下筷子,又在下人的服侍下漱了口:“前头还有公务,你歇着吧。”说完,也不等福晋回应,便又黑着一张脸回到了书房。
回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书房,胤禑心中的烦躁愈盛。
他一会儿拿起本书翻两页,一会儿又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光秃秃的枝桠。又黑着脸独坐了好一会儿。
他试图理清自己这股无名火到底从何而来,是因为张保那小子不知分寸?还是因为青禾失魂落魄险些摔倒的模样?或者,是因为某种他自己也不愿深究的被冒犯的感觉?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小太监进来点了灯。按照惯例,该给书房送些点心了。
青禾估摸着时辰,端着一个红漆描金的小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是一碟新出炉的奶饽饽,散发着浓郁的奶香,是胤禑喜欢的奶制品之一。还有一碟小巧的萨其马,并一碗用杏仁磨浆加了糯米一起熬煮的的杏仁茶,看着就又香又滑。
她将点心轻轻放在书案旁的矮几上,低声道:“主子,用些点心吧。”说着,便要退下。
“等等。”胤禑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青禾脚步一顿,垂首站定:“是。”
书房里静了片刻。
胤禑盯着那碗杏仁茶上升起的袅袅白气,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案上敲了敲。
他虽然老婆已经娶了两个,在朝堂上也渐渐有了城府,但终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能在心里藏一整天的事已经算他修炼有成了。
此刻,看着青禾那张无时无刻都低眉顺眼的脸,憋了一整天的别扭和烦闷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青禾:“今日......张保来找你,可是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