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戈壁灼热的风掠过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与远处依稀可闻的零星枪声交织,构成一幅荒诞而致命的背景音。沈青站在废弃轮胎与破损铁丝网之间,左边是枪口微抬、气息凌厉的刘师傅,右边是面色冷峻、目光如炬的赵副科长。
两个男人,两种选择,两条可能通往生天,也可能直坠地狱的道路。
赵副科长的眼神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他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沈青,到我这边来。这是命令。”他的语气带着保卫科干部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刘师傅没有看沈青,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赵副科长身上,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紧握着枪、指节泛白的手,显露出他内心的极度紧绷。他没有说话,但那沉默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坚持。
沈青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急速逡巡。大脑因为失血、紧张和高速奔跑而阵阵眩晕,但核心的理智却如同冰锥般尖锐。赵副科长中断过审讯,传递过“静默”指令,但他与林干事是否存在关联?他此刻的出现,是救援还是收网?刘师傅留下了“勿信林”的警告,身手不凡,对地下管道了如指掌,但他真实的身份和目的依旧成谜,他代表的“基石”残部,是否就绝对可信?
信任的天平剧烈摇摆,每一秒的迟疑都可能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废料场方向传来一阵清晰的、越来越近的呼喊声和脚步声,似乎有大队人马正朝这个方向搜索过来!
不能再等了!
沈青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没有走向赵副科长,而是朝着刘师傅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就在她点头的瞬间,刘师傅动了!他一直没有放下的枪口猛地喷出火光!
“砰!”
但他射击的目标,并非赵副科长,而是赵副科长脚前不到半米的地面!溅起的沙土扑了赵副科长一裤脚!
这突如其来的一枪,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一次坚决的警告和牵制!
枪响的同时,刘师傅低吼一声:“走!”他一把抓住沈青未受伤的右臂,力道之大,几乎将她提离地面,猛地朝着铁丝网的破损处冲去!
赵副科长显然没料到刘师傅会开枪,更没料到沈青会选择跟随刘师傅!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怒,以及……一丝极其复杂的、仿佛被背叛的痛楚?他几乎是本能地抬枪欲射,但手指扣在扳机上,看着沈青那踉跄却决绝的背影,以及刘师傅那义无反顾的掩护姿态,那一枪,终究没有击发。
只是短短一瞬的迟疑,沈青和刘师傅已经如同两道灰色的影子,迅捷地穿过了铁丝网的破口,消失在了戈壁滩那片茂密的骆驼刺丛之后。
赵副科长站在原地,握着枪的手缓缓垂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低不可闻的话:
“糊涂……”
随即,他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那个冷峻的保卫干部,转身迎着搜索而来的保卫科人员走去,开始布置封锁和追捕的命令。只是那紧蹙的眉宇间,残留着一丝难以化开的阴霾。
……
另一边,沈青被刘师傅几乎是半拖半拽着,在崎岖不平、布满砾石和荆棘的戈壁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左臂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奔跑而不断被牵扯,鲜血浸湿了更大面积的衣袖,带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肺部火辣辣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拼命迈动双腿,跟上刘师傅那与她年龄绝不相符的、惊人的速度和耐力。
刘师傅对这片看似荒芜的戈壁极其熟悉,他并非直线逃离,而是不断变换方向,借助每一个可能存在的洼地、土丘和红柳丛作为掩护。他时不时会停下来,侧耳倾听身后的动静,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视着远方,如同经验最丰富的老猎手。
跑了不知多久,直到身后的枪声和人声彻底消失,四周只剩下戈壁永恒的风声和他们的喘息,刘师傅才终于放缓了脚步,带着沈青躲进了一个被风蚀形成的、不大的雅丹地貌洞穴里。
洞穴阴暗干燥,勉强能容纳两人藏身。
一进洞穴,沈青便再也支撑不住,靠着粗糙的洞壁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冷汗和鲜血混合在一起,让她看起来狼狈不堪。
刘师傅警惕地在洞口观察了片刻,确认没有追兵跟来,这才转过身,走到沈青面前,蹲下身。他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撕开了沈青左臂伤口处的衣袖。伤口不深,但皮肉外翻,血迹斑斑。他皱了皱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金属扁壶,拧开,一股浓烈的酒味弥漫开来。
“忍着点。”他低声道,不由分说地将壶中的烈酒倾倒在了沈青的伤口上。
“嘶——”剧烈的刺痛让沈青瞬间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刘师傅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他动作麻利地用撕下的干净布条,熟练地替她包扎好了伤口。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
做完这一切,他才靠在另一侧洞壁上,摘下帽子,露出了那张饱经风霜、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眼神中的警惕并未减少分毫。
“为什么……跟我走?”他看向沈青,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审视。
沈青抬起因为失血和疲惫而有些苍白的脸,迎上他的目光,声音虚弱却清晰:“因为……‘勿信林’。”
刘师傅的瞳孔微微收缩,盯着她看了几秒,才缓缓道:“就因为这个?”
“还有这个。”沈青艰难地抬起右手,从怀里掏出了那个从Ω金属管中取出的、U盘大小的金属物体。它通体漆黑,触手冰凉,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在侧面有一个极其微小的接口。“这是‘基石’最后的应急程序给我的。我想,把它交给你,或者由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比落在任何人手里都更可能接近真相。”
刘师傅的目光落在那个黑色金属物件上,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复杂,有震惊,有恍然,还有一丝……深沉的悲恸?他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地接过那个物件,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什么千钧重担。
“他们……启动了最终程序……”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苦涩,“看来,上面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沈青,眼神中的审视减少了几分,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沉重:“女娃子,你选了一条……最艰难,也可能是最危险的路。”
“我已经没有容易的路可走了。”沈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虚弱的、带着自嘲的笑容,“告诉我,刘师傅,到底发生了什么?‘邮差’是谁?林干事……到底是不是敌人?”
刘师傅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洞外风声呜咽,如同冤魂的哭泣。
“林……”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地下深处的回响,“她不是最初的‘基石’,但曾经是可以信任的联络员之一。直到……三个月前,一次本该绝密的物资调配信息被泄露,导致我们一个外围观察点被拔除,三名同志牺牲。所有的线索,都隐隐指向了她经手的环节。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信任已经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勿信林’,是牺牲的同志用最后的机会传递出的警告。我们无法确定她是被胁迫、被策反,还是从一开始就是……但我们不敢再赌。”
沈青的心沉了下去。原来如此……难怪指令会出现矛盾。周老师可能还保持着对林干事的部分信任,或者不得不依照既有流程行事,而“基石”残部则已经将她视为不可接触的危险人物。
“那‘邮差’呢?”沈青追问,这是关乎杨振华背后黑手的关键。
刘师傅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说出这个名字需要极大的勇气:“‘邮差’……他的身份,我们追踪了很久,只知道他权限很高,隐藏极深,能接触到核心数据流转的多个环节。杨振华拿到的篡改数据指令,就是通过‘邮差’的网络传递的。我们怀疑……他可能就在厂部核心,甚至……是审计组入驻后,有能力影响调查方向的人之一。”
厂部核心?影响调查方向?沈青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裁缝”这个代号!审计组内部的眼线!
难道……“邮差”和“裁缝”是同一个人?或者存在着紧密的关联?
这个猜测让她不寒而栗!如果敌人已经渗透到了如此高层,那404厂,乃至“七·三一”工程,岂不是……
“我们必须尽快破解这里面的信息。”刘师傅掂了掂手中那个黑色金属物件,“这里面,可能藏着‘邮差’的身份线索,或者……‘基石’计划收集到的、关于他们整个行动网络的最后证据。”
“怎么破解?”沈青问。
刘师傅站起身,重新戴上帽子,将那个金属物件小心收好:“这里不能久留。赵伟明(赵副科长)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跟我来,我们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他示意沈青起身。
沈青忍着伤口的疼痛和全身的疲惫,勉强站了起来:“去哪里?”
刘师傅走到洞穴深处,在一块看似与周围无异的岩石上摸索了几下,用力一推——那块岩石竟然缓缓移动,露出了后面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带着浓重湿气和铁锈味的、冰冷的气流从洞内涌出!
又是地下通道!而且,看这构造,远比文件销毁点那个要古老和隐秘!
“这是……”沈青惊讶地看着这个洞口。
“404厂建设初期留下的,废弃的紧急泄压和检修通道的一部分,直通部分核心区域的地下基础层。”刘师傅低声道,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也是‘基石’计划,最后的避难所和……信息中转站。”
他率先弯腰钻了进去,然后向沈青伸出手。
“抓紧我,下面很黑,路不好走。”
沈青看着那只布满老茧、却异常沉稳的手,又看了看身后可能随时会出现追兵的戈壁,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握住了那只手,弯腰钻进了那片未知的、潮湿的黑暗之中。
岩石在她身后缓缓合拢,最后一丝天光被彻底隔绝。
她仿佛从一场噩梦,坠入了另一场更深沉、更未知的梦境。
而梦的尽头,是真相,还是永恒的黑暗?
她不知道。
她只能紧握着前方那只粗糙而有力的手,在冰冷潮湿的黑暗中,一步步,向下,向前。
(第一百四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