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晨风，终究带上了离别的味道。
没有欢送的人群，没有喧天的锣鼓，只有一辆墨绿色的军牌吉普，静默地停在医疗区楼下，发动机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不愿惊扰这劫后余生的宁静。沈青拎着一个小小的行李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基本生活用品，与她经历过的惊心动魄相比，轻飘得有些不真实。
她站在台阶上，最后回望了一眼这片承载了她太多记忆、痛苦与成长的庞大厂区。灰黄色的建筑群在初升的朝阳下显得肃穆而沧桑，远处，频率发生器所在的核心区域依旧笼罩在淡淡的晨曦薄雾中，仿佛隐藏着永不为人知的秘密。周老师还未苏醒，刘师傅依旧下落不明，赵伟明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生死一线……而她，这个曾经的“钥匙”，即将带着被“净化”的身体和一枚无形的“勋章”，前往一个未知的囚笼，或者说……新的战场。
顾怀远站在她身边，同样简单的行装，左臂依旧吊在胸前。他今天换上了一身熨烫平整的常服，试图掩盖伤病的痕迹，但那眉宇间深嵌的疲惫与凝重，却无法抹去。
“都安排好了。”他低声说，目光同样掠过厂区，带着一种复杂的眷恋与决绝，“周雅那边有最好的医生，赵伟明……基地会不惜一切代价。刘师傅……我留下了人手，不会放弃寻找。”
沈青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什么也没说。有些伤痛，言语是苍白的。
一名穿着便装、神情精干的年轻男子从驾驶座下来，对着顾怀远利落地敬了个礼：“顾参谋，沈同志，可以出发了。”他是此次行程的司机兼警卫，代号“山鹰”，眼神锐利，动作干练，显然是经过严格挑选的。
两人上了车，吉普车平稳地驶出戒备森严的医疗区，穿过依旧弥漫着紧张气氛的厂区道路，最终通过了最后一道岗哨，彻底驶离了404厂的范围。
戈壁滩在车窗外无尽地铺展，天地辽阔，却莫名给人一种窒息的压迫感。车内一片沉寂，只有轮胎碾过砂石的沙沙声和引擎的轰鸣。
沈青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千篇一律的荒凉景致。左臂空落落的感觉依旧清晰，那消失的蓝痕仿佛带走了她一部分的生命力，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与空洞。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手腕内侧那若有若无的冰凉感，似乎在提醒着她，一切并未真正结束。
“第七研究所……”她终于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到底是什么地方？”
顾怀远望着前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一个名义上隶属于科学院，实际由多个部门共同管辖的……特殊机构。主要负责研究和处理一些……常规科学无法解释的‘边缘现象’和‘异常个体’。”
他的措辞谨慎而模糊。
“边缘现象”、“异常个体”……这些词汇像冰冷的针，刺在沈青的心上。果然，在那里，她将被视为一个需要被研究的“样本”。
“也有我们的人在那里？”她想起他之前的暗示。
“嗯。”顾怀远微微颔首，声音更低，“但情况复杂，水很深。‘破壁会’的触角未必没有伸到那里。去了之后，多看，多听，少说。信任需要自己判断。”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的档案已经被最高级别加密，关于‘钥匙’和地宫的核心信息，仅限于极少数人知晓。在研究所，你明面上的身份，是因参与404厂反间谍行动表现突出，具备某种‘特殊潜能’，被选调进行深度开发的青年技术人员。”
“特殊潜能……”沈青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这倒是个万金油的说法。
“记住，”顾怀远转过头，目光深沉地看着她，“无论他们用什么方法测试、评估，你只需要表现出‘可控’的、有限的‘潜能’。关于‘监牢’、‘星梭’和净化过程的一切，除非我或者你百分之百确认可信的人主动问起，否则，永远埋在心底。那最后的‘标记’……尤其如此。”
他果然也注意到了那个标记！
沈青的心微微一颤，迎上他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吉普车在戈壁上颠簸前行，将404厂远远抛在身后，也仿佛将那段充斥着阴谋、背叛、牺牲与星际秘密的过往，暂时封存了起来。
他们先抵达了一个小型军用机场，换乘一架没有任何标识的中型运输机。机舱内除了他们和“山鹰”，再无他人。飞行过程平稳而枯燥，透过舷窗，只能看到下方翻滚的云海。
数小时后，飞机开始下降，穿透云层。下方不再是戈壁，而是一片郁郁葱葱、河流蜿蜒的平原。一座庞大城市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首都。
飞机并未在民用机场降落，而是降落在郊外一个戒备同样森严的军用基地。早有车辆在此等候。没有停留，他们再次换乘一辆黑色的、车窗经过特殊处理的轿车，驶离基地，汇入城郊的车流。
城市的喧嚣与404厂的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但沈青却感觉格格不入，仿佛从一个战场，进入了另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轿车并未驶向市区中心，而是沿着环线一路向北，最终拐入了一条通往西山方向的、环境清幽却明显安保等级极高的道路。路旁的指示牌上，偶尔会出现“军事禁区”、“科研重地”的字样。
最终，轿车在一扇毫不起眼、深灰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大铁门前停下。“山鹰”下车，与门岗警卫核验了足足五分钟的身份和手续，铁门才缓缓滑开。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高楼大厦，而是一片掩映在茂密林木中的、低矮的、风格简约而冷硬的建筑群。环境极其安静，几乎听不到外面的车流声，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不知名设备的轻微嗡鸣。
这里，就是“第七特殊现象研究所”。
轿车在其中一栋乳白色的三层小楼前停下。楼前站着一位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温文儒雅的中年男子，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迎了上来。
“顾参谋，沈青同志，一路辛苦了。我是研究所综合管理处的负责人，姓林，林明远。”他热情地伸出手，与顾怀远和沈青分别握了握，目光在沈青脸上停留了一瞬，笑容不变，但眼底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快的评估意味闪过，“欢迎来到第七研究所。”
他的热情让人挑不出毛病，却总给人一种隔着玻璃触摸的感觉，并不真切。
“林主任，客气了。”顾怀远淡淡回应，态度不卑不亢。
“两位的宿舍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先安顿下来，稍作休息。相关的入所手续和初步情况说明，我们会随后安排。”林明远笑着引路，步伐从容。
宿舍条件很好，单人间，带独立卫浴，窗明几净，设施齐全，甚至比404厂的招待所还要好上许多。但那种无处不在的、柔和的、仿佛经过精心计算的监控感，却让人无法放松。
安顿好沈青，林明远便带着顾怀远离开了，似乎是去办理他的相关手续，或者……进行更高层级的汇报。
沈青独自留在房间里，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离开了戈壁，离开了404厂，来到了这看似平静祥和的地方。但她知道，脚下的土地，并非净土。
她抬起左手，看着那光滑得没有任何痕迹的手腕。
净化了吗？
也许。
但她能感觉到，那深埋于血脉、灵魂深处的，属于“钥匙”的烙印，以及那最后如同跗骨之蛆般潜入的“标记”，并未随着蓝痕的消失而散去。
它们只是沉睡了，或者说，以另一种更隐蔽、更危险的方式，存在着。
在这座看似平静的研究所里，等待着被唤醒，或者……被彻底引爆。
就在这时，房间内那个看起来是内部通讯用的、如同平板电脑一般的设备，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字：
“沈青同志，请于下午两点三十分，至A区3号楼102室，参加初步评估访谈。—— 第七研究所，心理评估中心。”
评估，这就开始了。
沈青看着那行冰冷的文字，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片被精心打理过、却依旧透着无形壁垒的园林。
新的战斗，以这样一种无声的方式，打响了第一枪。
（第一百七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