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一路向西,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单调而沉闷,像一柄裹着棉絮的钝锤,反复敲打着何世清空荡的胸腔,震得她指尖都泛起细微的麻意。
窗外的景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鲜活的色彩:起初还是江南水乡的烟雨朦胧,细密的雨丝斜斜织着,青瓦白墙浸在氤氲水汽里,墙根的青苔绿得发亮;乌篷船摇着橹穿过拱石桥,船娘的吴侬软语裹着雨雾飘进车窗——那是去年春分她和苏苗苗去周庄时听过的调子,当时苏苗苗举着柄绘着墨荷的油纸伞,伞沿滴着水珠,笑着往她怀里塞了块热乎的定胜糕:“清清你看,这就是课本里写的‘小桥流水人家’,连空气都是甜的”;渐次变为中原大地的辽阔,一望无际的麦田铺展成碧色的海洋,饱满的麦穗在风里晃动,泛起层层金绿色的浪涛,田埂上的稻草人戴着顶褪色的蓝布草帽,肩上还落着几只灰雀,像沉默守护这片土地的哨兵;最终,当视线里只剩下无垠的戈壁滩时,天地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斑斓,只剩下三种极致的纯粹——天空的湛蓝像被天山雪水反复漂洗过千百遍,不含一丝杂色,干净得令人心悸;沙土的灰黄从车窗下一直绵延到天际,带着日晒后蒸腾的灼热感,连风都裹着沙粒的温度;远处雪山的纯白终年不化,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冷冽的银光,像悬在天边的一块巨大白玉。
空气越来越干燥,鼻腔里像堵着细碎的沙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戈壁特有的粗粝感,连喉咙都泛起隐隐的干涩。何世清靠窗坐着,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背包带被岁月和手指反复摩挲得发亮,右下角还缝着一圈歪歪扭扭的浅灰色线——那是去年深秋在戈壁滩上,苏苗苗帮她捡掉落的速写本时不小心扯破的,当时苏苗苗蹲在沙地上,皱着眉头捏着针线,指尖被针尖扎出个小红点,还嘴硬说“缝得不好看,凑合用,反正戈壁风沙大,很快就脏了”。她记得自己当时蹲下来,轻轻按住苏苗苗的手:“这样才好,是你缝的,就成了独一无二的记号”。背包里装着她此行所有的“行李”:一本刚出版、还带着油墨清香的《山河温柔》,一叠用橡皮筋捆好的照片,三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信,还有那枚苏苗苗在戈壁滩上捡给她的椭圆形戈壁石。
她把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玻璃上还留着前一位乘客呵出的水汽痕迹,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荒凉景象——偶尔掠过一丛枯瘦的骆驼刺,灰绿色的细枝上挂着细小的刺,在风里抖着细碎的叶子,像极了苏苗苗病重时枯瘦发白的手指;几只雄鹰在高空盘旋,翅膀展开像墨色的剪影,翼尖划破湛蓝的天幕,让她瞬间想起苏苗苗画笔下的图腾,当时苏苗苗说“雄鹰是戈壁的守护者,能把思念带到很远的地方”。她的眼神空洞而平静,仿佛不是在奔赴一个未知的终点,而是在回归一个宿命般的原点,一个用星光、沙砾和爱意刻着她和苏苗苗名字的原点。
邻座的母子正在收拾行李,小男孩穿着件明黄色的外套,攥着个恐龙玩具,玩具的尾巴被他捏得变形,奶声奶气地晃着母亲的胳膊问:“妈妈,戈壁滩有星星吗?比我们家阳台看到的还亮吗?能看到奥特曼吗?”
女人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手上的老茧蹭过孩子柔软的发顶——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当然啦,戈壁的星星亮得能把影子照得清清楚楚,还能看到银河呢,比课本里画的还漂亮。”何世清的指尖猛地一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像细针一样扎进去,却始终穿不透心底那层厚厚的麻木。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去年深秋的戈壁夜,苏苗苗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在冰冷的沙地上蹦跳着转圈,天蓝色的羽绒服帽子滑下来,露出冻得发红的耳朵和鼻尖,呼出的白气在夜空中凝成细小的雾团:“清清你看!星星亮得像撒了一地碎钻,我们的书要是能有这么亮,能让所有人都感受到山河里的温柔就好啦!”那时苏苗苗的指尖还带着热可可的温度——是她们从镇上带的速溶款,加了两块方糖,甜得发腻,她把自己的杯子凑到何世清嘴边:“你尝尝,暖和”;说话时呼出的白气落在何世清手背上,痒得她忍不住笑,两人就那样头靠头坐在沙地上,看星星看到后半夜。可现在,只有背包里那枚戈壁石的冰凉,透过帆布布料一点点渗进肌肤,冻得她心口发疼。
距离那片刻骨铭心的戈壁滩越近,她的心反而愈发沉寂,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冰面下却藏着翻涌的暗流,稍一碰就会碎裂。没有恐惧,没有撕心裂肺的悲伤,甚至没有太多零碎的回忆翻涌,只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尘埃落定般的安宁。
她从背包侧袋里摸出那枚银杏叶银饰,银叶被摩挲得光滑温润,背面的“清”字刻痕里还藏着细小的包浆,边缘那处苏苗苗雕刻时不小心刻错的小缺口格外明显——当时苏苗苗攥着银饰蹲在工作室的地板上,眼眶红红的,眼泪掉在银叶上,顺着纹路滚成小水珠:“好好的礼物被我搞砸了,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她记得自己当时蹲下来,轻轻把人拉进怀里,把银饰戴在自己脖子上,贴着温热的肌肤:“这样才独一无二,是只属于我的清苗银饰,缺口像个小月亮,正好和我的名字呼应”。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这个念头像一颗早已植入骨髓的种子,在苏苗苗闭上眼的那一刻就破土发了芽,靠着“完成她的心愿”这股执念汲取养分,熬过了南京的寒冬和初春,如今终于长成直指天际的藤蔓,牢牢牵着她走向唯一的方向——那片埋着她们共同的欢笑、约定和遗憾的戈壁星空。
她在那个熟悉的边境小镇下了车,依旧是那个刷着蓝白漆的简陋车站,漆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墙;站台边的骆驼刺枯了又荣,灰绿色的枝条从碎石缝里钻出来,根系在地下扎得极深,像极了这里的人。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复合气息:尘土的干燥、干草的微涩,还有街角烤馕店飘来的麦香——那是用戈壁的盐碱水和当地的冬小麦做的,带着独特的咸香。
去年她和苏苗苗就是在这里买了刚出炉的馕,老板是个留着小胡子的维吾尔族大叔,笑着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刚出炉的,香得很”,两人掰成两半,就着从镇上便利店买的矿泉水吃,苏苗苗咬着馕,嘴角沾着麦屑:“这是戈壁最香的饭,比南京的鸭血粉丝汤还对味”。出站口,当年给她们指去戈壁深处路线的哈萨克族大叔还在卖马奶酒,褐色的羊皮酒囊挂在腰间,上面绣着蓝色的花纹,看见她远远就挥起粗糙的手:“姑娘!又来啦?上次和你一起来的那个扎小辫的小姑娘呢?她还跟我要过马奶酒的方子”。何世清走上前,接过大叔递来的粗瓷碗,碗沿还沾着点奶渍,辛辣的马奶酒滑过喉咙,烫得她眼眶瞬间发疼,却也驱散了些许寒意。
“她在前面等我。”她轻声说,声音被戈壁的风刮得发飘,像断线的风筝。大叔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皱成一团,从身后的布兜里摸出两个刚烤好的馕,馕皮金黄酥脆,还带着炭火的温度,芝麻的香气混着麦香扑面而来:“戈壁晚上冷得很,揣着暖肚子,要是迷路就找有经幡的地方,那是牧民的家,会给你喝热茶”。她接过馕,指尖触到滚烫的温度,像触到去年苏苗苗递来的热可可杯子,暖得她指尖发麻。她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向不远处的租车行,没敢回头——她怕看见大叔眼里的同情,更怕自己绷了一年的防线在这声叹息里彻底崩塌,哭出声来。
租车行在小镇的最东头,老板是个皮肤黝黑的汉族汉子,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是年轻时放牧遇到狼群留下的。他给她找了辆半旧的白色越野车,车身满是风沙留下的划痕,深浅不一,像刻满了戈壁的故事。“姑娘,这车皮实,戈壁的破路都能跑。”
老板指节粗大的手拍了拍车门,反复叮嘱:“戈壁里手机没信号,我给你画张地图,红圈是常年有水的泉眼,蓝圈是避风的石窝子,晚上千万别往深处开,风大得能把车掀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怀里紧紧抱着的背包上,又从抽屉里翻出个旧指南针,塞到她手里:“这个比地图靠谱,指针指北,别搞反了”。他补充道:“水要带够,戈壁里渴死过不少等救援的人,我给你后备箱多放了两桶矿泉水,是镇上的井水,比瓶装水解渴”。她笑着应下,指尖捏着冰凉的指南针,说了声“谢谢”。后备箱里塞了六桶矿泉水和两箱压缩饼干,还有老板额外给的一包牛肉干,说是“抗饿”;副驾驶座上放着那本《山河温柔》,深蓝色的封面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微光,封面上“何世清 苏苗苗”的烫金名字并排着,像两颗紧紧靠在一起的星星,永不分离。引擎发动的瞬间,她看了眼后视镜里的小镇,炊烟袅袅从各家屋顶升起,烤馕店的香气还在鼻尖萦绕,哈萨克族大叔还站在出站口望着她的方向。她猛地打方向盘,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咯吱”的声响,朝着戈壁深处驶去,扬起的尘土像一条黄色的尾巴,在车后拖了很长一段,很快就被呼啸的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
车轮碾过遍地的砂石和干枯的草茎,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扬起的尘土裹着细碎的沙粒,密集地打在车窗上,噼啪作响,像谁在用手指轻轻叩门。夕阳西下时,天空被染成一片瑰丽而悲壮的金红色,从天边的胭脂红渐变成橘黄,再过渡到近地面的暖橙,层次分明得像苏苗苗画过的油画。沙丘的影子被夕阳拉得无比漫长,像铺在戈壁上的巨大金色绸缎,随着地形起伏流淌;远处的雪山也镀上了一层暖光,冷冽的银白里掺了些胭脂色,竟透出几分温柔。
何世清握着方向盘的手渐渐收紧,指节泛白,连掌心都沁出了细汗——就是这个颜色,去年苏苗苗在这里画速写时,趴在她膝盖上,笔尖在纸上飞快滑动,嘴里还碎碎念:“清清你看,这是戈壁最温柔的时刻,夕阳把一切都染软了,我们的书封面就用这个颜色吧,深蓝打底,烫金的字,像星空下的戈壁”。她还记得自己当时摸了摸苏苗苗的头,发丝上沾着细小的沙粒:“好,都听你的”。如今书真的出版了,封面正如苏苗苗设想的那样,可那个提建议的人却不在了。
当那片熟悉的、有着鹰嘴状岩石的戈壁滩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何世清的心跳,在长久的沉寂后,第一次清晰地、沉重地搏动了一下,像沉寂了千年的鼓面被轻轻敲响,震得她胸腔发疼,眼眶瞬间湿润——就是这里,苏苗苗最后靠在那块鹰嘴岩上,脸色苍白却依旧笑着说“清清,你看这星星,比书上写的还美”;就是这里,她最后一次握着苏苗苗的手,感受着那双手从温热逐渐变凉,最后彻底失去温度;就是这里,她在苏苗苗闭上眼睛后,崩溃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