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怒吼——“此科重考”——如同一道赦令,又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承恩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龙袖一甩,天子带着滔天的怒火、杀意,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与屈辱,拂袖而去。
“不……父皇……儿臣冤枉!父皇——!”
三皇子赵弈那绝望的嘶吼被龙鳞卫粗暴地打断。他像一条死狗般被拖拽而出,那身曾象征着无上荣宠的华贵蟒袍,此刻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屈辱的痕迹,很快消失在殿门之外。
大殿的门,“轰隆”一声,再次关上。
殿内,却再也回不到方才的死寂。
那股混杂着血腥、秽物和龙涎香的诡异气息依旧盘旋不去,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这场“琼林夜宴”的荒诞。
文武百官们还僵立在原地,一个个垂着头,如同泥塑木雕。那些勋贵武将还好,只是震惊于皇子倾倒之速;而那些以周严为首的文官集团,此刻只觉得天塌地陷。
他们的大脑,还未从这场从“天子恩赏”到“血色审判”的惊天逆转中回过神来。
一个炙手可热的皇子,一个位高权重的礼部侍郎,一个风光无两的新科状元。
转瞬之间,一个被废,两个下狱。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从天而降、此刻生死不知的苏家“女鬼”。
但对于跪在殿下后方的那群新科进士而言,这场风暴的意义,却截然不同。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尤其是那些出身寒门的士子,此刻依旧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大脑一片空白。金砖的冰冷刺透了他们的膝盖,口中满是屈辱和绝望的铁锈味。
「重考?」
这个词,对林玉风那样的“既得利益者”而言是灭顶之灾,是地狱的丧钟。
但对他们而言……
角落里,那个几乎要晕厥过去的陆之渊,缓缓地,一寸寸地,抬起了头。
他本已认命。他以为自己十年寒窗,终究是时运不济,才学不精,命该如此。可“重考”二字,像一道九天玄雷,劈开了他所有的自我怀疑和绝望!
他的脸颊上还带着方才因绝望而流下的、冰冷的泪痕。他看着那片空荡荡的、只剩下一滩暗红色血迹的地毯,看着那两份被皇帝踹飞、散落在地上的“铁证”。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一种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从地狱最深处升起的狂喜。
「重考……」
「这意味着,我……我还有机会?」
他不是时运不济!他不是才学不精!
他是被“偷走”了命运!
而现在,那个女人……那个浑身是血的、状若厉鬼的苏家大小姐,用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到极致的方式,把他的命运……又给生生抢了回来!
“呜……”
一声极度压抑的、仿佛困兽濒死般的呜咽,从陆之渊的喉咙里泄了出来。
他猛地用袖子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想在这天子脚下失仪。可那股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和感激,混杂着对窃贼的滔天恨意,化作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
他不是一个人。
他身旁,一个同样出身贫寒的士子,猛地抓住了身边同窗的手臂,指甲深深地抠进了对方的皮肉里,他自己却浑然未觉,只是瞪大了双眼,一遍遍地喃喃自语:“……重考……陛下说……重考了……”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另一个士子再也忍不住,他没有哭,反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近乎癫狂的笑声,那笑声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的鸡鸣,尖锐而又突兀,在这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啪。”
一声沉闷的、血肉与金砖碰撞的轻响。
不是巴掌,是磕头。
是陆之渊。
他朝着苏凌月方才倒下的那片血泊,朝着那个空无一人的方向,重重地,磕下了他读书人最重的一个头。
额头与冰冷坚硬的金砖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学生……陆之渊……”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谢……谢苏大小姐……还我等……清白!”
这一个头,像是点燃了引线。
“啪!”
“啪!”
“啪!”
一声接一声,连成一片。
“学生李平……谢苏大小出面还我等公道!”
“学生张栋……谢苏大小姐……恩同再造!”
“轰——”
仿佛冰河解冻,又似春雷炸响。
那些方才还如同鹌鹑般噤若寒蝉的寒门士子们,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灵魂。他们不再恐惧,不再麻木。那股被压抑了太久的愤懑、不甘,此刻尽数化作了对“公平”二字的渴求与狂热。
他们齐刷刷地,朝着那片血迹,朝着那个给予他们第二次命运的“恩人”,叩首!
“谢苏大小姐还我等公道!!”
“谢苏大小姐!!”
这股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甚至比方才皇帝发怒时还要整齐,还要震慑人心!
那些出身世家、早已内定了名次的“进士”们,此刻脸色煞白地跪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他们惊恐地看着这群“疯了”的寒门士子。他们知道,天,真的变了。那个他们赖以生存的、充满潜规则的秩序,被那个女人用命……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这场由苏凌月用鲜血和性命掀起的科举大案,以一种无人能预料的方式,水落石出。
作恶者坠入地狱。
而那些本该被埋没的珍珠,终于等来了……属于他们的,“幸”。
没有人再关心那个被废的三皇子。
没有人再关心那个生死不知的苏凌月。
这些劫后余生的寒门士子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重考!」
「这一次,我一定要凭我自己的本事,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这场琼林宴的闹剧,以一种最荒诞、最血腥,却又最公正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这场风暴的真正中心,那个被太子赵辰“接管”了的“人证”,此刻正躺在东宫别院那张冰冷的床榻上,浑身滚烫,人事不省。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她滚烫的额头,随之而来的,是太子赵辰那不带半分温度的声音:“她这把刀,还不能折。去,把药王谷的‘续命汤’……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