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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坞堡,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却又强自镇定的刺猬,蜷缩在东乡里荒芜的土地尽头。与上次来时相比,它的外观发生了显着而令人不安的变化。

那道原本就颇为高耸的土坯围墙,明显被加高加固过,顶上甚至还粗糙地插上了一些削尖的木桩,形成了简陋的拒马。墙头上,隐约可见人影晃动,以及金属兵器在阴沉天光下反射出的冰冷光泽。墙外那道原本不算太深的壕沟,也被拓宽挖深了,沟底甚至能看到一些刻意放置的、尖锐的竹签和木刺。吊桥高高拉起,紧闭的包铁木门如同一张沉默而敌意的脸,对着外面这群不速之客。

整个坞堡散发着一股剑拔弩张、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息。这绝非一个准备合作或是敷衍了事的姿态。

带领默夫这支队伍的军官姓孙,是刘将军的一个远房表亲,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看到这阵势,他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涌上的是一股被挑衅的恼怒。他打马上前几步,来到壕沟边,朝着墙头厉声喝道:

“墙上的人听着!我等乃张楚王麾下征粮使!奉令前来征调军粮,以抗暴秦!速速放下吊桥,打开堡门,让你们主事的出来答话!”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野外传出老远,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

墙头上沉默了片刻,然后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默夫认出,正是上次那个态度倨傲的张家少主。只是此刻,他脸上早已没了上次那种虚伪的客套和隐藏的轻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恐惧、戒备和强硬的神色。

“各位军爷!”张家少主的声音有些发紧,但还算镇定,“非是我张家不愿报效!实在是……实在是家中也无余粮了!前番贵军已来征调过数次,堡中存粮早已十去八九!如今阖堡上下几百口人,也要活命!还请军爷体谅,去别处筹措吧!”

这话半真半假。存粮肯定有,但绝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拿出来了。更重要的是,他点出了“前番贵军已来征调过数次”,暗示他们已经承受了远超预期的掠夺,不会再任人宰割。

孙军官一听,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完不成任务,他回去没法交代。他拔出佩刀,指着墙上骂道:“放屁!休要搪塞!尔等囤积居奇,莫非是想资敌不成?再敢推诿,视同反叛!攻破你这坞堡,鸡犬不留!”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墙头上的张家少主脸色白了白,似乎被“反叛”和“鸡犬不留”这几个字吓到了,但随即,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狠厉也出现在他脸上。他猛地一挥手。

霎时间,墙头上站起了更多的人影!不仅有拿着刀枪棍棒的家丁护院,甚至还有一些拿着猎弓、弩机的壮丁!虽然装备杂乱,人数也不算太多,但那股拼命的架势却很明显!

“军爷休要逼人太甚!”张家少主的声音也尖厉起来,“我张家世居于此,从未与义军为敌!但若真要断我生路,我等也绝非任人宰割的羔羊!堡中粮草无几,但有刀弓数百!军爷若不信,尽管来攻!看是我张家堡破人亡,还是贵军损兵折将,为他人做了嫁衣!”

话音未落,几支羽箭“嗖嗖”地射了下来,并非瞄准人,而是故意射在孙军官马前的土地上,箭尾兀自颤抖,发出了明确的警告!

孙军官吓得猛地一拉缰绳,坐骑人立而起,希津津嘶鸣。他脸色煞白,又惊又怒,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敢动手反抗!

“反了!反了!你们这是造反!”他气急败坏地吼道,却不敢再轻易上前。他带来的这点人马,打打顺风仗、欺负一下老百姓还行,真要攻打这座明显有所准备的坞堡,绝对损失惨重,甚至可能打不下来。这个责任,他担不起。

场面一时间僵持住了。官兵们不敢贸然进攻,墙头上的张家人也紧张地握着武器,空气里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默夫冷眼看着这一切。张家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这种乱世中能生存下来的地方豪强。孙军官的恐吓策略彻底失败了。

就在双方对峙,孙军官进退维谷,琢磨着是继续威胁还是暂时退却另想办法时,异变陡生!

忽然,从坞堡侧后方的一片小树林和残破的房屋废墟里,影影绰绰地冒出了许多人影!

这些人不是张家的家丁。他们穿着破烂不堪的麻布衣服,手里拿着的也不是制式武器,而是锄头、草叉、木棍、菜刀,甚至还有削尖的竹竿!他们的人数远比堡墙上的人多,黑压压的一片,沉默而迅速地向官兵队伍的后方和侧翼围了过来!

是东乡里的农民!

他们竟然没有逃光!他们竟然一直藏在附近,窥探着局势!

而这些原本应该是最温顺、最无力、只能逆来顺受的农民,此刻的眼神却让所有官兵都感到一阵寒意!那不再是麻木和恐惧,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的仇恨和一种冰冷的决绝!

他们走得并不快,但步伐异常坚定。没有人喊叫,没有人喧哗,只有无数双脚踩过荒芜土地的沙沙声,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暗流。他们的目光死死地盯在这群穿着号衣的“官军”身上,那目光像是淬了毒的刀子,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孙军官也发现了身后的异常,他惊恐地调转马头,声音都变了调,“我们是义军!是来征粮打秦狗的!你们这些刁民,想造反吗?”

回应他的,是一阵低沉而充满恨意的咆哮,从那些沉默的人群中爆发出来:

“义军?呸!比秦狗还狠的豺狼!”

“抢光了我们活命粮!烧了我们的屋!杀了我们的人!”

“你们这些天杀的!不得好死!”

“滚出去!滚出东乡里!”

愤怒的咒骂声此起彼伏,虽然零乱,却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声浪,冲击着官兵们的耳膜和神经。农民们举起了手中简陋的“武器”,一步步逼近,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却充满威胁的包围圈。

默夫手下那些原本还跃跃欲试、想着攻破坞堡或许能捞点油水的士兵们,此刻全都慌了神。他们惊恐地看着四面八方围上来的人群,看着那些因为饥饿和仇恨而扭曲的面孔,看着那些虽然简陋却足以要人命的农具,阵脚顿时大乱。

“戒备!全体戒备!结阵!”孙军官声嘶力竭地大喊,试图控制住局面。

但已经晚了。恐惧是会传染的。尤其是当他们意识到,这些他们平时可以随意欺压蹂躏的“羔羊”,突然变成了露出獠牙的“饿狼”时,那种心理上的冲击是巨大的。

狗子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队伍中间缩,嘴里却还在叫嚣:“反了!真是反了!杀了这些刁民!”

大牛则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戟,护在默夫身边,低声道:“头儿!怎么办?他们人太多了!”

默夫的心脏也在剧烈地跳动着。眼前的景象,比他预想的任何情况都要糟糕!他预想到了张家的抵抗,却万万没有料到,这些分散的、一盘散沙般的农民,竟然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被组织起来,形成了如此一股不容小觑的反抗力量!

他们的装备简陋至极,他们的阵型混乱不堪,他们缺乏训练和指挥。但是,他们的人数占优,他们熟悉地形,最重要的是——他们是为了生存而战!他们无路可退!这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是这群只想抢粮保命的官兵根本无法比拟的!

官兵们被迫收缩队形,紧张地对着四面八方围上来的人群,长矛向外,弓箭手紧张地搭箭,却不知该射向哪里。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引爆这场血腥的冲突!

默夫站在队伍前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那些农民眼中喷射出的怒火,那怒火几乎要将他灼伤。他上一次来,还能用空头支票和威胁从豪强那里换来粮食,避免与最底层的直接冲突。而这一次,他发现自己竟然直接站在了这些被逼到绝境的农民的对立面!

他曾对晁方说,民心早已没了。

而现在,这失去了的民心,化作了冰冷的锄头和草叉,带着滔天的恨意,指向了他们这些所谓的“义军”!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罪恶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默夫。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像是带头的老年农民,拄着一根粗木棍,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瘦得脱了形,但眼神却异常锐利,死死地盯着孙军官和默夫这些当官的。

他用嘶哑而充满仇恨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吼道:

“回去告诉你们那些当官的!东乡里没粮了!一粒都没有了!”

“要想拿粮,除非从我们所有人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们不是要打秦狗吗?有本事去打章邯!来糟践我们这些快饿死的人,算哪门子义军?”

“狗屁的义军!就是一群假义军,真土匪!”

“假义军,真土匪!”

这六个字,如同重锤,狠狠地砸在现场每一个官兵的心上,也砸在了默夫的心上。

孙军官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默夫闭上了眼睛。晁方的话语,老人的控诉,农民的怒吼,交织在他耳边轰鸣。

他知道,最后一丝侥幸,也已经彻底破灭了。

从沉默到反抗,东乡里的百姓,用最直接也是最残酷的方式,给了他们这些“义军”,一记响亮的耳光。

而他们,必须面对这自己种下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