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陈希在江云的照料下，悠悠转醒。
他挣扎着坐起身，胸口依旧传来阵阵闷痛，脑海中不断闪现着萧羽雪惨死、银簪染血的画面，心如刀绞。
“山下……山下……怎么样了？”他声音沙哑而虚弱，急切地看向身旁的江云，“沈姑娘……沈姑娘他们的船队……有没有到？”
江云强忍着悲痛，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哽咽，“山下……山下一直没有动静……”
她努力想让陈希宽心：“你……你安心歇息，莫要再想了……”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
“报！” 一名在外围警戒的暗卫突然压低声音，急促地前来禀报：
“将军！姑娘！快看山下！镇中的金军……动了！”
“整个镇子的金军……好像都出动了！”
陈希心中猛地一凛，强撑着起身，快步走到山崖边，借着月光和零星的火光，极目向山下望去！
只见朱仙镇各处，人影绰绰，火把密集移动！
大量的金兵正在集结，组成长长的队伍，如同一条蜿蜒的火龙，正沿着镇外通往西北方向的官道，快速移动！
看那方向和势头，竟像是……在进行大规模的撤离？！
“怎么回事？！” 江云失声低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他们……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撤离？整个镇子的金军……都在撤离？！”
这突如其来的诡异动向，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不对……” 陈希强忍着身体的虚弱和心中的剧痛，眉头紧紧锁起，目光死死盯着那条移动的“火龙”，“看他们的方向……不是撤回汴京……也不是散入周边……”
他的目光顺着火龙移动的方向延伸，猛地定格在了东南方那隐约可见的河道轮廓上！
“他们是沿着河道……向上游方向移动！” 陈希声音陡然变得急促，“上游……是沈姑娘他们船队来的方向！也是……那批军资船队本该来的方向！”
一个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难道……” 他猛地抓住江云的胳膊，“难道沈姑娘他们在上游……出了什么惊天变故？！”
“或者是那批军资……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诱饵和陷阱？！”
“这些金军倾巢而出……是去围剿沈姑娘他们？！”
这个念头让陈希浑身冰冷，几乎无法呼吸！
“快！” 他猛地转向那名暗卫，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立刻多派几路探马！轻装简从，不惜一切代价，沿着河道向上游方向急行探查！”
“务必查明金军大规模异动的真正原因！务必……务必找到沈姑娘船队的踪迹和情况！”
“快啊！”
“是！” 暗卫领命，立刻转身飞奔而去。
陈希死死盯着山下那条越来越长，越来越远的“火龙”，双手紧紧攥成拳。
身体的伤痛，心中的悲恸，此刻都被一股更强烈的，对沈青河以及两千多名弟兄安危的极度担忧所淹没！
计划……似乎出现了致命的，未知的偏差！
就在陈希心中被不祥的预感笼罩，焦急地派出探马，死死盯着山下那条撤离的“火龙”时……
山下官道上，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嘚嘚嘚……嘚嘚嘚……”
两匹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夜色，沿着官道疾驰而来，直奔陈希他们潜伏的山头！
山脚负责警戒的暗哨立刻上山汇报，声音中带着惊喜，“是自己人！是谷中的弟兄！”
那两匹快马迅速被引上山。
马上的骑手风尘仆仆，满脸疲惫，但眼中却闪烁着激动和兴奋的光芒！
他们翻身下马，快步冲到陈希和江云面前，单膝跪地，气喘吁吁却难掩喜色地禀报道：
“陈将军！江姑娘！”
“大捷！大捷啊！”
“沈姑娘亲率我等，在上游河道设伏，大破金军军资船队！**”
“缴获……缴获巨额饷银军资无数！我军大获全胜！”
“沈姑娘特命我等，前来传讯！命陈将军与江姑娘立刻率骑兵撤离，按预定路线返回百花谷！”
“什么？！” 江云闻言，惊喜交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捷？！缴获巨额军资？！” 周围的将士们也瞬间沸腾了，压抑的欢呼声低低地响起，人人脸上都露出了狂喜之色！
首战告捷！而且是如此辉煌的大胜！
这消息如同甘霖，瞬间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和紧张！
然而，在一片欢腾之中，陈希却怔怔地站在原地。
他脸上没有丝毫喜色，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山下那条正在远去的，撤离的金军“火龙”。
原来……金军的大规模异动，是……因为上游主力被歼，军资被夺，他们是去追击的？！
这个认知，如同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地锉过他的心。
胜利的喜悦，与他心中那巨大的、血淋淋的失去，形成了无比残酷的对比！
众人赢了……百花谷赢了……
可是……他的羽雪……却永远地输了……输掉了性命……
“呵……呵呵……” 陈希忽然发出一阵低沉而苦涩的轻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他缓缓抬起手，制止了众人的欢呼。
“传令……”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等山下金军撤尽……”
他目光扫过山下那片在夜色中沉寂的，曾经繁华的朱仙镇，最终定格在芙蓉居的方向，眼中涌起滔天的痛楚：
“所有人……随我下山……”
“将我们战死的虎翼营弟兄的遗体……” 他声音哽咽，几乎难以成言，“还有……萧姑娘……和所有契丹武士的遗体……”
“一个……一个都不能少……”
“全部……带回百花谷！”
“带他们……回家！”
“是……” 众人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哀戚和肃穆。
欢腾的气氛，瞬间被沉重的悲伤所取代。
半个时辰后，山下的金军终于彻底撤离，消失在了夜色中。
陈希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翻身上马。
“下山！”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力量。
五百骑兵，沉默地跟随着他，如同一条无声的河流，缓缓流入了一片死寂的朱仙镇。
镇中空无一人，只有被焚毁的房屋，散落的杂物和尚未干涸的血迹，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的厮杀。
众人径直来到了已成为一片焦土废墟的芙蓉居前。
断壁残垣，烟火气尚未散尽。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尸体，有金兵的，但更多是穿着各色衣衫的契丹武士和虎翼营勇士……许多尸体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空气中弥漫着焦煳味和血腥味。
陈希踉跄着下马，目光如同疯了一般，在废墟和尸体间疯狂地搜寻着。
终于，在芙蓉居后院不远处，一棵被烧焦了一半的老槐树下，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萧羽雪，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依旧穿着那身他最爱的，鲜艳的红衣，只是此刻，红衣已被鲜血和灰烬浸染得斑驳不堪。
她的身上，插着不下十支羽箭，如同一只破碎的蝶蛹。
她的眼睛圆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决绝和不甘。
陈希一步一步，踉跄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他缓缓地、缓缓地跪倒在她的身旁。
他伸出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她冰冷的脸颊。
然后，他开始一根一根地，拔掉她身上的箭矢。
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她的沉睡。
每拔出一根，他的身体就剧烈地颤抖一下，仿佛那箭矢是插在他的心上。
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染红了他的手，也染红了她的衣襟。
周围所有的将士，都默默地垂下了头，许多人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江云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
当最后一支箭矢被拔出，陈希轻轻地将萧羽雪那冰冷而残破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他将脸颊贴在她冰冷的额头上，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柔地说道：
“羽雪……”
“别怕……”
“我来了……”
“我来……娶你了……”
“我……接你……回家……”
“呜呜呜……” 压抑的哭声，终于再也忍不住，从四周低低地响起。
就在这时……
“哗啦啦……”
天空，仿佛也感受到了这无尽的悲伤，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冰凉的雨点，打在焦土上，打在血迹上，打在每一个悲伤的人脸上，与泪水混合在一起。
天地间，一片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