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二年,仲夏。
陇西群山,苍茫如海。
离开成都平原的温润,深入这被烈日和风沙反复捶打的西北大地,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山势越发险峻陡峭,林木稀疏,裸露的褐色岩石在骄阳下蒸腾着灼人的热气。蜿蜒的古道如同一条被遗弃的灰色巨蟒,艰难地穿行在犬牙交错的山脊与深邃的峡谷之间。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牲畜的膻臊气,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肃杀。
一支规模不大、风尘仆仆的“商队”,正沿着这条被当地人称为“茶马古道”的隐秘路线,向西北艰难跋涉。驮着沉重茶砖、锦缎包和盐袋的骡马喷着粗气,蹄铁敲打在碎石路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护卫的“伙计”们——实则是三百名龙渊卫最精锐的战士——个个神情紧绷,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岩石缝隙和隘口。汗水浸透了他们粗劣的麻布外衣,紧贴在虬结的肌肉上。
队伍最前方,关兴(化名“慕容兴”)端坐在一匹格外神骏的乌骓马上。他身着一件用料考究、镶着貂皮边饰的赭红色鲜卑贵族皮袍,腰间悬着镶有绿松石的弯刀,下巴微扬,眉宇间带着一股刻意为之的倨傲与疏离。烈日的曝晒让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古铜色,更添几分胡风彪悍。在他身侧半步之后,张苞(化名“巴图鲁”)如同一座沉默的铁塔,赤裸着肌肉虬结、布满旧伤疤的上半身,仅用一条粗布带扎住腰胯,背负着一柄用粗麻布层层包裹、形似门板的巨大长刀。他脸上涂抹着几道干涸的泥印,眼神空洞,嘴唇紧抿,完美扮演着一个不通言语、只知听命的凶悍哑奴。
真正的“大脑”,管事王平,则骑着一匹稳健的滇马,混在队伍中段。他穿着不起眼的灰色布袍,脸上满是尘土,像个真正操持辛苦营生的行商。只有那双偶尔扫过地形、计算着路程和风险的眼睛,闪烁着冷静而智慧的光芒。他怀中,紧贴着胸膛的地方,是那柄冰冷沉重、象征着天子信诺的玄色戒渊剑鞘。
“头儿,”一个扮作向导的龙渊卫老兵策马靠近王平,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陇西口音(王平挑选的本地人),指着前方一处狭窄的、两侧峭壁耸立的隘口,“前面就是‘鬼见愁’了。这地方,以前常有强人出没,这几年…更多是魏狗的哨卡。过了这里,再有两天,就能进到羌人地界了。”
王平眯起眼,打量着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隘口。阳光被高耸的崖壁切割,只在谷底投下狭窄而幽暗的光带。风穿过隘口,发出呜呜的怪响,更添几分阴森。
“告诉弟兄们,打起精神。”王平的声音低沉而平稳,“‘货’都盖严实了,弓弩上弦,藏在褡裢里。没我的手势,谁也不许妄动!”
命令被无声地传递下去。队伍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骡马的蹄声似乎都放轻了。关兴依旧保持着倨傲的姿态,但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张苞空洞的眼神深处,一丝野兽般的凶光一闪而逝。
商队缓缓进入“鬼见愁”隘口。光线陡然一暗,凉意袭来,带着山石特有的湿冷气息。两侧的崖壁如同刀削斧劈,高耸入云,只在头顶留下一线灰白的天空。狭窄的通道仅容两匹马勉强并行,地面上散落着嶙峋的乱石。
就在商队深入隘口百余步时,前方拐角处,突然转出十余名身着曹魏制式皮甲、手持长矛环首刀的军士!为首一人,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眼神凶狠,肩甲上缀着一枚小小的铜制“什”字徽记——显然是个什长。他身后,七八名弓手已张弓搭箭,冰冷的箭簇对准了商队!
“站住!干什么的?!”魏军什长操着浓重的凉州口音,声如破锣,在山谷间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贪婪。他贪婪的目光扫过关兴华丽的皮袍、张苞魁梧的身躯,以及队伍中那些被厚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驮架。
商队停了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平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堆起卑微讨好的笑容,驱马上前几步,拱手作揖:“军爷息怒!军爷息怒!小的是行商的,贩点蜀地的粗茶烂布,去羌地换些皮子药材,糊口饭吃。”他一口流利的凉州方言,毫无破绽。
“行商的?”什长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王平,又看向关兴和张苞,眼中怀疑更甚,“这条路鸟不拉屎,多少年不见商队了!蜀地的?蜀地来的商队?哼!我看你们形迹可疑,莫不是蜀狗的探子吧?!”他厉声喝道,手按在了刀柄上。身后的弓手也拉满了弓弦。
气氛骤然紧张!龙渊卫战士们的手,悄然探向了褡裢中隐藏的短弩和环首刀。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鲜卑王子”慕容兴(关兴)开口了。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魏军什长,用的是夹杂着古怪口音、略显生硬的汉话,带着一股天然的傲慢和鄙夷:
“探子?哼!我,辽东慕容氏,慕容兴!先祖乃大鲜卑山勇士!岂会做那等龌龊勾当?不过是被部族小人构陷,流落中原,做些买卖,攒些钱财,好回辽东重振家声罢了!”他指了指张苞,“这是我的哑巴护卫,巴图鲁!挡路者,死!”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眼神如刀锋般刮过魏军什长。
“鲜卑人?辽东慕容氏?”什长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身份和气势震了一下,眼神闪烁不定。辽东远在数千里之外,慕容部确实是鲜卑大族,但流落至此…也太过离奇。他盯着关兴华丽的皮袍和那匹神骏的乌骓马,贪婪最终压过了疑虑。他嘿嘿一笑,语气缓和了些,但眼神依旧不善:
“原来是慕容家的贵人,失敬失敬!不过嘛…”他话锋一转,搓着手指,“这‘鬼见愁’是咱魏军的防区,过往商旅,都得按规矩来!查验货物,缴纳…嗯,‘通行税’!这是朝廷的规矩!”
“通行税?”关兴眉头一皱,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耐和轻蔑,“多少?”
“不多不多!”什长眼中精光一闪,狮子大开口,“看贵人这排场,货物也足,就…一百金吧!交钱,立刻放行!”
“一百金?!”王平失声惊呼,脸上露出肉痛至极的表情,“军爷!这…这也太多了!小的们这点薄利,哪里…”
“嗯?!”什长脸色一沉,手再次按上刀柄,身后的弓手也向前逼近一步,“怎么?嫌多?还是说…你们这货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目光如毒蛇般扫过那些盖着厚布的驮架,似乎想穿透布料看清里面的东西。他朝身边一个士兵使了个眼色:“去!掀开看看!”
那士兵应了一声,脸上带着狞笑,提着长矛就朝离他最近的一匹骡马走去,伸手就要去扯盖货的厚布!那布下,正是伪装成茶砖的弩机和部分短刃!
就在士兵的手即将触碰到厚布的瞬间!
“呜——!”
一声低沉、压抑、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毫无征兆地从张苞(巴图鲁)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原始的暴戾和杀意,瞬间撕裂了隘口压抑的寂静!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张苞动了!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恐怖的力量,如同扑食的巨熊!背负的巨大长刀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粗麻布寸寸崩裂,露出黝黑沉重的刀身!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一道撕裂空气的、狂暴绝伦的黑色刀光!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
那名伸手的魏军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从右肩到左肋,被这势大力沉的一刀斜劈成两半!鲜血和内脏如同喷泉般狂飙而出,溅了旁边几个魏军士兵满头满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残忍到极致的一幕惊呆了!连龙渊卫的战士们,也被张苞这狂暴的出手震得心头一悸!
“啊——!!”短暂的死寂后,是魏军士兵惊恐到变形的尖叫!
“敌袭!是蜀狗!放箭!杀了他们!”魏军什长最先反应过来,目眦欲裂,嘶声咆哮!他完全确信了,这伙人就是蜀军精锐假扮的!什么鲜卑王子,全是狗屁!
“嘣!嘣!嘣!”
早已拉满弓弦的魏军弓手,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指!七八支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射向队伍前方的关兴和张苞!
“保护主人!”王平的嘶吼在箭矢离弦的同时响起!这是动手的信号!
“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闷响接连响起!但倒下的,却是魏军的弓手!
就在魏军弓手放箭的刹那,商队中伪装成伙计的龙渊卫战士们,如同变戏法般从褡裢中抽出了早已上弦的劲弩!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迅捷如电,瞄准、扣弦、发射!一气呵成!弩矢的破空声远比弓箭更低沉致命!
近距离的攒射,精准而狠辣!七八名魏军弓手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强劲的弩矢贯穿了咽喉或胸膛,惨叫着栽倒在地!
“杀——!”龙渊卫的战士们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出闸的猛虎,纷纷抽出藏在货物下的环首刀、短矛,从两侧的驮架后跃出,扑向陷入混乱的魏军步卒!
隘口狭窄,根本不适合结阵。魏军什长带着的十几个步兵,瞬间陷入了人数和装备都处于绝对劣势的近身肉搏!龙渊卫的单兵战力本就远超普通魏军,又是有备而来,甫一接触,便如同砍瓜切菜!
关兴(慕容兴)早已拔出了腰间的弯刀。他刀法凌厉,带着明显的鲜卑骑战风格,大开大阖,势大力沉。一个照面,便将一名挺矛刺来的魏军士兵连人带矛劈飞出去!鲜血染红了他华丽的皮袍下摆,更添几分狰狞的异族贵胄气概。
张苞(巴图鲁)更是化身人形凶兽!他那柄沉重的巨刀挥舞起来,带起一片腥风血雨!根本不需要什么招式,纯粹的力量碾压!一刀下去,无论人还是兵器,皆被摧枯拉朽般斩断!他喉咙里不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所过之处,残肢断臂横飞,如同地狱修罗!他死死咬住那个魏军什长,巨刀如影随形!
魏军什长也是悍勇之辈,挥舞环首刀奋力格挡。“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什长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刀上传来,虎口瞬间崩裂,环首刀脱手飞出!他惊骇欲绝,转身就想跑!
“吼!”张苞一声咆哮,巨刀带着千钧之力横扫而出!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
那什长被拦腰斩断!上半身飞出去老远,下半身还兀自向前跑了两步才轰然倒地!
战斗爆发得突然,结束得也极快!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这支小小的魏军哨卡,连同什长在内,十几人尽数被屠戮殆尽!狭窄的隘口通道内,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残肢断臂和破碎的脏器洒落一地,如同屠宰场。
龙渊卫也有数人受伤,但无人阵亡。战士们迅速打扫战场,将魏军尸体拖到崖壁下的隐蔽处,用碎石草草掩盖。动作麻利而沉默,显然训练有素。
王平脸色凝重,快步走到关兴和张苞身边:“此地不宜久留!血腥味会引来狼群,更会惊动附近的魏军哨所!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关兴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点,看着张苞那几乎被染成血人的魁梧身躯,还有他那柄依旧滴着血、散发着恐怖煞气的巨刀,点了点头:“走!”
商队顾不上喘息,立刻重新整队,加速穿过这血腥的“鬼见愁”隘口。浓重的血腥味被抛在身后,但每个人心头都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行踪暴露了!虽然灭了口,但一个什的哨卡失踪,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接下来的路,将更加凶险!
队伍沉默地疾行,气氛压抑。刚走出隘口不到十里,前方探路的尖兵突然吹响了示警的骨哨!
“吁——!”
尖锐的哨音划破山野的寂静!
王平、关兴、张苞心头一紧,立刻策马赶到队伍前列。只见前方一处地势略高的山坡上,赫然出现了数十骑!那些骑士穿着杂乱的皮袄,戴着毡帽,手持弯刀和弓箭,马匹矮小但精悍,正居高临下,冷冷地俯瞰着他们这支刚刚经历过厮杀的商队。
是羌人!而且看装束和彪悍的气息,绝非普通牧民,更像是某个部落的巡逻骑兵!
“准备战斗!”王平低吼,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龙渊卫战士们立刻散开,依托驮架和地形,弩箭再次上弦,指向山坡上的羌骑。刚刚经历一场血战,又遭遇羌骑,形势危急到了极点!
山坡上,为首的一名羌人骑士,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他目光扫过商队中那些盖着厚布的货物,又落在浑身浴血、煞气腾腾的张苞身上,最后,定格在关兴那身华丽的鲜卑皮袍上,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贪婪。
他策马向前几步,用生硬的汉话夹杂着羌语,厉声喝问:
“兀那商队!从哪里来?杀了魏狗?留下货物马匹!不然,死!”